季怀又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小半个时辰挨过去,他三位哥哥陆续告退,他也紧随其后,只是将袖中的木头盒子递给了丫鬟,对季大奶奶道:“前儿个逛街瞧上了个簪子,虽不值钱,不过样式挺好,便给母亲送过来了。”
季大奶奶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声音平平,“你有心了。”
“应当的,儿子告退。”季怀没奢望她多说几句话,老老实实地离开。
当然,即便是能多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应付。
身后的门帘刚放下,季大奶奶的声音隐约从屋中传了出来:“……扔远点儿,别让我瞧见。”
季怀脚步微顿,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轻轻地拂了拂袖子,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季大奶奶并非普通意义上的深宅妇人,她掌控季家生意这么些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对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彻,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杀人诛心。
好像让季怀不痛快了,难受了,她就能勉强舒服一点了。
饶是季怀早就习惯了这些手段,却仍然感觉一口气闷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怀沿着连廊慢悠悠地走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惹得人心烦,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觉,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师,早啊。”季怀上前走了两步,隔着水汽朦胧的雨幕望向撑着油纸伞的年轻僧人。
连廊前是一大丛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绿,细细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噼里啪啦在一片静谧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旧只同他行个佛礼。
季怀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这下见他又不说话,便懒洋洋地倚在连廊的红漆柱子上,嬉笑道:“难不成法师修的是闭口禅?”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怀耳中。
“不是。”
原来不是个哑巴。
季怀抱着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师为何不同我讲话?”
这下那和尚又不肯讲话了。
季怀忽然想起这和尚在季府待了这么久,该听说的自然都已经听说了,这和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的那类人,定然是不屑同他讲话的。
怕是跟他说句话都觉得玷污了佛家清誉。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不由嗤笑一声,转身便走了。
待他走到连廊尽头,才想起来时没雨未曾带伞,阿连又被他支使去做别的事情了,而季大奶奶自然是不会为他操心这等小事的,指望着有人来送伞是不可能的了。
季怀在檐下站了片刻,见雨仍未停,便等得不耐烦了,抬脚便走进了雨里。
然而却没能淋到雨。
他抬头,便看见头顶的油纸伞,转过头便看见了和尚那张清俊的脸。
微微诧异。
和尚一手撑着伞,宽大的白色僧袍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截清瘦的腕骨,在朦胧又潮湿的水汽中显得格外苍白。
“淋雨会得风寒。”
季怀听见那和尚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淋个雨得个风寒感冒一不小心真就会挂掉的。
季怀(嗤笑):爷无所畏惧,得病正好,死了拉倒。
湛华(认真地撑起伞):(个_个)
季怀:……
第3章 共伞
季怀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盯着那和尚看了一会儿,才扯出个不那么正经的笑容来,“法师,你们出家人可真是慈悲为怀啊。”
带着调侃的话被他这般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在雨里无端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而和尚只是撑着伞,平静道:“贫僧法号湛华。”
季怀笑了,“湛华法师。”
他这下倒真觉得这和尚有点意思了。
两个人共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曲折又蜿蜒的小径上,路上落了不少被雨水打下来的花瓣和落叶,没过多久雨势愈发大了起来,连他们的衣摆都被洇湿。
说实话,两个大男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有些逼仄局促,季怀的余光瞥见湛华被淋湿的肩膀,到底是没忍住,问:“你可知我是谁?”
湛华目视前方,不急不缓道:“季七公子。”
季怀的笑容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恶意,“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凑上来?”
湛华只是平静道:“淋雨会得风寒。”
季怀有些恼怒,又莫名觉得好笑,他瞪了这秃驴半晌,愣是没能接上话。
季怀的院子离这边有些远,两个人走了许久才到。
季怀站在房前的廊檐下,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水珠,目光落在湛华湿了大半的僧袍上,问道:“湛华法师住在何处?”
湛华正望着雨幕出神,并未回他的话。
季怀只当他故作高冷,跟那些神神叨叨的高僧一样神秘,心下有些厌烦,但偏偏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现下雨大,法师若不介意,不妨进屋喝杯茶等雨小些再走。”
他正说着,湛华便转过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他,待他说完,才微微颔首,道:“那便叨扰了。”
季怀:“……”
天地良心,他真心只是出于礼节客套一下!
这和尚竟如此不按套路走!
季怀只能将人带进了屋子。
他请湛华坐下,便去到卧房找了条帕子,出来递给了湛华,勉强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来,道:“先用这个擦擦吧,毛巾没找到。”
湛华看了一眼那帕子,伸手接了过来。
季怀不喜欢院子里下人太多,所以他院子里除了个做饭的婆子和跑腿的小厮之外便没有别人了,那婆子身体不好,只定时给季怀送饭,而现在阿连又被他支使出去。
于是他坐在了湛华对面,亲自给湛华倒了杯茶。
湛华端起茶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之中。
季怀在外面能口若悬河,盖因除了漂亮的姑娘家便是能同他一起犯浑的公子哥,陡然对上湛华这样一看便凛然不可侵犯的法师,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外面的雨依旧未停,季怀心道这般坐着也不是个办法,正要开口问湛华要不要下棋,却听见湛华有些冷沉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季公子,这玉佩可是你的?”
季怀看着桌上无比眼熟的玉佩,伸手一摸腰间,果然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摸到,不解道:“这玉佩怎么在你这里?”
湛华道:“昨晚公子落在走廊里的。”
季怀愣了一下,“昨晚?”
他昨晚在风华楼喝得烂醉,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更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湛华。
但是他盯着湛华那张脸,脑海中又依稀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整个人登时僵在了原地。
昨夜。
季怀险些一头栽到地上被人一把托住胳膊扶了起来,他抬起头,借着月色望着眼前的美人,伸手勾起对方的下巴,笑道:“风华楼中何时来了……这等绝色?”
阿连吓得胆子都要碎了,他忙上去一边想季怀拉开,一边对湛华告罪,“法师,我家公子喝醉了,说胡话呢,您莫要放在心上。”
湛华却十分淡定从容,只伸手想要挡开季怀那只放肆的手。
然而季怀却不肯依,反手抓住了他清瘦的手腕,被他皮肤的冷意冰了一下,笑道:“你身上怎么这般凉?”
这便是明晃晃的调戏了,若是位好人家的姑娘,恐怕要扇季怀耳光了。
阿连在一旁叫苦不迭,又不敢硬劝,只好声哄着季怀让他放手,季怀听得极不耐烦,将阿连一推退了好远。
湛华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只垂眸道:“季公子醉了。”
季怀闻言眉毛一挑,凑近他轻声道:“没醉呢,不信你便同我回房——”
“公子诶!”跑过来的阿连一听忙踮脚捂住了他的嘴,几乎快要哭出来,“您且消停一会儿吧!”
接下来又是一番哄劝,才让季怀松了人家湛华法师的腕子,将这位祖宗半扶半拖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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