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将他留下,没几日就翻了天。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带了几分真意。
他将你手里的书抽走了,你便正对上一双如墨的眸子,镇定却又温和。
“萧元骐,你我和解几日如何?”
你与他之间隔着的恩怨纠葛,说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你睚眦必报,他怀恨在心。这一句和解,都像是天方夜谭,你都该问问他怀揣了怎样的目的,是何居心。
他就亲热地笑着,如年少时一般,玩笑似的哄你:“我要权势地位,你要江山永固,你我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怎么就非要做个仇家?”
“好。”
你也学会了他这一套。
只是终究学不来那一抬眸时的真挚温暖。
教十几岁的傻小子赴死都心甘情愿。
## 七
14
你做那便宜世子时,轻装简行,出门不过一匹马、几个随从的事儿,如今做了皇帝,出巡的事儿倒变得冗杂起来。加上诸多事务交接,浩浩荡荡忙活了一个多月,最折腾的似乎依旧是江疑。
等上了路,你发现如今出门派头大得很,前有探马旗阵,后有侍卫车队,前呼后拥好不累赘。
再细一瞧,竟然还有仪仗乐队,感情是要一路吹吹打打没个休憩。
你召他上你的车驾:“这是送我出巡,还是给我出殡?”
他隔着帘对你低语:“天子之礼便是如此。”
“我不带这些累赘。”你厌烦地皱眉。
“好。”他点点头,便道,“我让他们撤回一半去。”
你张嘴想说一个不留,却瞧见他眉梢淡淡的笑意,你想起上回他说的和解一事。
倒真像那么个样子。
你动了动嘴唇,道:“上来讲话。”
他便裹挟着微凉的风,一道钻进这有些沉闷的车驾,连带着这里头的空气都不一样了。
你问:“奏折公文呢?”
“已经快马加鞭在路上了,”他答,“若有急务,亚相会送来飞鸽传书。”
都是你知道的事情,偏偏一开口竟想不出一句似模似样的话来。
你抬眸打量他,见他出巡没穿官服,反穿着件月白的箭袖劲装,竟将他衬得眉眼鲜活了不少。
他一抬眸,跟你撞了个对眼。
你不知怎的,竟没肆无忌惮地继续打量下去,反而移开了目光。
他便起身道:“那臣先退……”
你敲了敲桌子:“坐着。”
他便又坐下了。
你目光盯着车外,隔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说:“快到铭关了罢?”
他怔了怔,笑道:“是了。”
你想,他总是能笑得出来。
这是一门好本事。
15
铭关是通往盛京最后一道险要关隘,离盛京极近,却也极险,过了铭关,盛京便再无屏障。
你打到这儿的时候,便胜败已分,旧朝将领死的死、降的降,老臣叛逃得叛逃,甚至连夜收拾细软一路投奔于你。
兵力悬殊,民心所向,纵然铭关再险要,也只不过多几日的功夫。但你没想到,最后的守关人是江疑。
他带着最后的残兵旧部,足足守了半年。
他写过痛斥你乱臣贼子的檄文在墙上朗诵,将你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非但恼不起来,甚至还教人写了篇骈四俪六、堂皇锦绣的劝降书——或者说是求娶书。
你有意教人写得滑稽可笑,大意是嘲笑他龟缩不出如新嫁姑娘,特意替东海王八求娶他做新娘。
你见他在城墙上停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显然是让你给气到了。
这样幼稚的斗气。
你有些痛快。
你没想到他会撑得这样久,他不曾领兵打仗,学来的东西更都是纸上谈兵,甚至计策能让你瞧出稚嫩的痕迹来,可偏偏就这样咬着牙撑下来了。
彼时你们的地位早已对调,你是手掌乾坤的反王,而他却像无力攥紧流沙的孩童,你可以有无数次尝试,而他甚至承受不起半点差错。
他不止败在这一战,而是败在了之前的无数人、无数年、无数场战役,甚至败在了他一开始的选择上。
他终究是个人。
并无回天之力。
你在他败落那日俘获了他。
身中两箭,险些死了。
你没想到他会死守铭关,甚至不惜亲身披挂,以命相搏。
“他死了吗?”你掀开帐子,询问军医身旁的下属。
“还差些时候。”他在剧痛和混乱中低声答你。
你低头,瞧见一张几乎认不出轮廓的瘦弱面孔来。
他原本已经静静躺在那儿,没有片刻挣扎的意思了,可见你进来,却又仿佛生出了一缕生机——或者说是愤怒来。
“教你失望了。”他说。
你复杂极了,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恨他、还是不恨来。
但你怕他死了。
是的,你竟生出了一丝畏惧。
他忽得攥紧了你的手腕。
军医正在为他取出断箭,他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咬着牙,声音咯咯地响,连五官都扭曲了,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淌。
“我……记得你骂我。”他应当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不复文弱含笑的面孔,只剩下了疼痛带来的恼火和急躁,“……骂我是王八新娘……”
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他怎么这样记仇?
“那又如何?”你问。
“我还没骂回来,”他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萧元骐,我写了一篇赋,就在我的行囊里……要当着面儿念给你听……才能死。”
他记性太好,竟然张嘴就要把那篇赋念出来。
你捂住了他的嘴。
他眼睛望着你,都要恨出血来了。
你对他说:“你活下来,我听你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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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16
他便这样成了你军的俘虏。
你时不时能听见随从传来他的消息。
不是跟军医讨论医理,就是又在房间里写了什么诗词,他就坐在自己军帐门口,今个儿替士卒们写写家书,明日给将军们看看手相。
时不时还会对俘虏的饭食提出意见。
军中将士并不待见他,他也不甚在意。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来观光散心的名士。
“那些家书有问题么?”你问。
“军师查验过了,并无。”
“由他去。”你说。
你原本想过无数折磨他的方法。
你这些年的吃得苦头,一半是命运赐予,另一半都是从他手中得来的。他理应被酷刑折磨,向你哭泣求饶,一声一声哀求你的宽恕,理应将你受过的磨难一一偿还。
这般炽烈的恨意,却在见到他的瞬间消弭于无形了。
这样可笑,你甚至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对待他。
你那位德高望重、颤颤巍巍的老师听闻此事,竟然老怀甚慰,盛赞你求贤若渴、将个人恩怨置之度外。
甚至连夜向你进言:“如今铭关已过,您的难题早已不是如何得天下,而是如何治理天下,江丞相是朝廷肱骨,您若能放下怨恨,将其收伏,未尝不是一大助力。
你听完竟然头一回觉得这老头儿说得有些道理,于是真去了他的营帐,甚至还带了些精致的酒菜糕点。
这叫礼贤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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