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17)
“嗯?”高景莫名其妙,随后笑起来,“孤就是喜欢他这样。”
“没个规矩……”高昱小声嗫嚅道,随后又岔开了话题。
高景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贺兰明月,忽然道:“今日不是二十么?你有别的事就去忙吧,这段路离北殿很近了,不用跟着。”
高昱急道:“大哥怎么——”
高景举手制止了他的后续,只望向贺兰:“快些回来便是。”
那目光过分柔和,让他心脏用力一跳,贺兰明月突然觉得在那样的目光里,他所有的一切都无从遁形,低头道:“是,属下……”
“去吧。”高景道,唇角隐约含笑。
他站在原地没动,目送高景带着高昱离开,宛如一块大石落地。轻身跃起,贺兰明月仿佛忽然消失一般,等再出现,已是在宫墙角门一旁。
与豫王约定的每月二十,他自不敢对高景说明。第一个月碍于伤痛他没能赴约,待到次月,贺兰明月无法,只得对高景说是一起长大的哥哥要到宫门与他闲话才能放心。这说辞漏洞百出,高景不知是懒得点破还是另有意图,赞许他们手足情深,此后每逢二十,他就算不说,高景也替他留意。
小殿下的心思神秘难测,贺兰明月生怕多说多错,只当真是会亲人而已。
养伤花了三个月,再次出门时高景问他:“你是影卫,对么?”贺兰便明白了他要自己如何做,不声不响地暗中跟着他,唯有在从漱玉斋回摇光阁的一段路上,因高景不好一个侍从也不带,便若无其事地现了身。
对这种略显幼稚的把戏,高景向来很是喜欢,日升月落,竟也有了一丝默契。
他想着高景,在角门边等了一会儿,依稀见着朱红宫墙外一辆熟悉的马车在等候,心知那位王爷尚未离开。
不多时,一条苍色人影沿御道而来,见了他也不稀奇,只道:“果然守约。”
“见过王爷。”贺兰明月要跪,被他拦下。
豫王这日气色不错,对他竟有了笑脸:“本王倒是好奇,这怎么也是一年多了,每个月你都能按时前来……是如何对高景说的?”
贺兰明月答道:“属下尚有一名远亲大哥在宫外,此人是慕容氏的小辈,与属下一同长大,像亲生大哥一般。他不放心属下独自在宫中,又出了头一回那样的事,非要每月在宫墙相见一次,属下恳请殿下恩准。”
“哈!”豫王抚掌而笑,连说三声好,道,“原来如此——莫说是他,连本王听了这理由都以为是兄友弟恭,当真情谊深厚!你这番话他能听入耳,可见你在摇光阁,也委实有几分颜面了。”
贺兰明月忙道不敢:“是殿下器重,但奴心里知道谁是主人。”
豫王唇角轻扬:“最好如此。本王这一年见你都无可奉告,今日呢?听说景儿最近开始一心向学了,是真是假?”
“元太师这样说的。”贺兰明月恭顺道,“殿下每日看书至三更时分,偶尔写些文章,呈上太极殿,陛下看了不置可否,殿下很是挫败。”
“朝中都在猜,也许因为景儿与晟儿接连惹了陛下不高兴,乃至于帝后离心,如今陛下专宠凌贵妃,连带着她娘家也鸡犬升天……呵呵。”豫王冷笑,“本王却觉得,皇弟的心思还是少揣测的好。”
前朝的事贺兰明月知晓不多,闻言只道:“是。”
豫王意识到自己多说了,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其他宫室的动静你不必盯着,景儿对你如何?”
贺兰明月略一踌躇,道:“殿下想教奴读书习字。”
“荒唐!”豫王下了论断,又道,“你学久了,可有收获么?”
“还算略有所成。”贺兰明月有问有答,再多的便不说,豫王深深望他一眼,忽道:“此后每个月你不必来了。”
贺兰疑惑道:“但主人此前说的……”
豫王打断他,道:“本王自有后手留给你,该你做的一样不少,且等着吧。”
他言罢,转身便走,如同每次他们相见时的寥寥数语。贺兰行礼送他,直到见豫王走出墙角阴影,去向那一辆豫王府的马车,方才直起了身。
被问到的总不过是些“景儿功课如何”“今日看的是什么书”“闲暇时又怎么打发时间”,贺兰明月心中有计量,明白自己是看不出这些的深意,与其想方设法编造一些,不如据实已告。可他经由许多次也有了别的心得——
细枝末节,豫王一无所知。
他的确读书不多,但贺兰明月心里有一杆称,知道何时做何事。而讽刺的是,这原本是豫王总教导他的。
方渚门是紫微城四门中守卫相对薄弱的一处,这日大雪,天寒地冻的,守卫偷了懒,缩在城墙上远眺,看不见墙角的密会。
贺兰明月仰头观望片刻,转身离去。
他回到北殿时,距离与高景作别仅一盏茶的工夫。
摇光阁内积雪扫干净了,只剩下翘起檐角上还留有一点,莹白色泽,将那琉璃瓦片衬托得格外金碧辉煌。雪势已停,屋内烧着炭盆,厚重帘子遮住天光,也护住了一室温暖,洛阳不比旧都平城,冷得慢,冬月用不上地龙,如此便已经足够。
阿芒守在门口,见他回来时满面喜色:“贺兰,来的正正好,小殿下找你呢!”
他忙不迭地应下,有小宦官替他打起帘子——这可是普通侍卫没有的待遇了——贺兰被扑面而来的暖风熏得有些慌神,稍不注意便被抱了个正着。
小殿下,北殿众人心照不宣,指的正是皇三子高晟。
而此时这小殿下扑进贺兰怀中,还吃着什么东西,口齿不清地亲热喊道:“美人……美人哥哥!回!”
贺兰明月虽习惯了这别开生面的称呼,眼见高景在旁的戏谑眼神,也禁不住脸热,却又不能推开高晟,只得将两只手背在身后:“是,四殿下。”
“晟儿太胡闹了,快过来,先把东西吃完。”高景替他解围,笑意却仍不怀好意。
他一出声,高晟却十分听从地松开了贺兰明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在稍矮的凳上,等侍女替他擦掉额角一点汗,乖巧地张嘴等高景喂。
这画面贺兰明月太熟悉了,他默不作声地抬手行礼,随后站到了高景身侧。
“见过面了?”高景头也不抬道。
“是。”贺兰道,想了想又说,“多谢殿下成全。”
高景笑意更深,只喂高晟吃饭却不说话。
他到了十五六岁,声音便开始有点变化,比之先前清脆,如今介乎少年悦耳与青年的低沉之间。高景自己以为难听得很,有意少言寡语,又用着麦冬、桔梗、木蝴蝶之物做的药丸护嗓,好不那么憋屈。
这药滋味并不好受,弄得高景襟袖间都染上微苦的气息,贺兰明月离得近了总能闻到。时日一长,他几乎觉得这味道深入骨髓。
药味散不去,高景喂到一半,那厢高晟突然又开口,喊起了美人哥哥。
“以后不要这么叫,会让人厌烦,不陪你玩了。”高景不让贺兰明月上前,有意要改他的毛病,“他叫明月,你该如何?”
高晟瘪了嘴拒绝回答,眼中迅速泛起泪花。
高景的声音立刻提高了:“高晟,不许哭!回答,你该叫他什么?”
贺兰明月头疼起来。
他待在高景身边一年多,别的不说,北殿内的熟面孔都认得差不多,各人秉性也心知肚明。旁人大都好相处的,惟独这位四殿下,当今最小的皇子,总令他无所适从。
据阿芒闲暇时说漏嘴,高晟尚未出生时,独孤皇后保养得并不好,因而先天便落下了毛病,出生后不足周岁又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保住了命,皇帝连罢免三个御医才治好,却不想又出了旁的岔子——
三四岁了还不会认人,不合心意便哭闹不止,不仅学走路比正常孩子晚,更是七岁那年才牙牙学语,到如今方才听得懂别人说话,智力如同三岁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