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监事,”周元瑢说道,“别来无恙啊。”
杨文虎猛然抬起头,迷茫的双眼渐渐聚焦,他被打到脑袋嗡嗡作响,眼睛视物也是一片模糊,只有在听到周元瑢说话的时候,他才猛然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被周元瑢羞辱的恼怒直冲顶门,杨文虎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山。与三タ。
周元琦见状,横身在周元瑢前面。
“不必,他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站都站不起来。”周元瑢拍了拍周元琦的肩膀,周元琦这才闪开身子。
杨文虎的眼神,也渐渐地变化了,起初的愤怒不甘,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逐渐变成畏惧慌张,看向周元瑢的时候,也带上了几分祈求之色。
“周、周少监……咳咳……”杨文虎一说话,被打掉的门牙就开始漏风,血水从嘴唇上溢出来,掉在尘土里,他自己却没有觉察,一边说一边吸溜着,“饶命……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对了……求求你……我再也不到你面前了,你放我一马吧……”
周元瑢厌恶地躲开杨文虎伸过来的手,不想被他的脏血蹭上,回家还得在冰水里洗,想想就很麻烦。
“杨文虎,你搞错了,不要向我求饶,我没想杀你。”周元瑢道,“你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是因为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我不清楚……我到底……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处处跟我过不去?”杨文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疑惑,他眼神又变得迷茫,抬头看着周元瑢的时候,脸上带着仓皇之色,“你不就是……想要实权吗?排水工程……都让给你……这群人……我也管不了……咳咳咳……你放我走吧……他们听你的,你让他们放我走吧……”
周元瑢本以为看到杨文虎跪在他脚前认错,会觉得很爽才对,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恶心,时至此刻,杨文虎心中想着的依然是搬弄权术那点事,认为他今天落到这样的境地,是因为周元瑢觊觎他的权力,而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认知。
“杨文虎,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吗?”周元瑢问道。
“什……什么话?”
“你说,苦役犯算不得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周元瑢顿了一顿,“现在,你是苦役犯了。”
杨文虎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刚刚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下一刻,李大根挣脱了王友德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对着杨文虎的脑袋,就是一脚踹过去。
杨文虎“噗”地倒在地上,张开嘴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他绝望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周元瑢,不管他怎么求饶,周元瑢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啊。
那他为什么还要求饶!
“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杨文虎忽然开始捶自己的胸口,“有本事你就冲这打,打死我!咳咳咳咳……我姓杨,就算我是苦役犯,我也姓杨!你打死了姓杨的……以为……以为杨家就能放过你吗?别做梦了……这里的人,全都得给我陪葬!全部都得给我陪葬!”
杨文虎说到情绪激动处,忽然上不来气,剧烈地喘息起来。
李大根见状,退了一步,他虽然把杨文虎恨到了骨子里,想到杨文虎拿指虎打在自己身上那一下下,想到铁鞭子抽倒的那么多人,想到顾伯,想到其他那些受伤的工友,想到雪夜的坑道边缘,监工小吏对着自己的手踩下去的那一脚,他就恨不能杀了杨文虎。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一时冲动是不行的,只会牵连到自己这一边的人,就像顾伯那样,差点就因为他而没了。
“周大人……”李大根气喘吁吁地说道,“别让这姓杨的,脏了你的路……”
周元瑢看向李大根:“没关系,你尽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今日之事,不过是杨文虎咎由自取,杨家既然把他放了出来,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不,周大人,你不明白……”李大根一手捂住腹部,皱紧眉头,努力地把话说完整,“你这样的官……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我李大根,就从来没见过……我的前辈工友……顾伯,曾经对我说,天下的监事都是一样的……都是像杨文虎那样的……所以,做工匠的,就只有忍,像老黄牛一样忍,任劳任怨,昼夜不息,做一天工……吃一天饭……不要想那么多……”
“可是……”李大根抬起头来,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他望着站在台子上的周元瑢,目光充满希望,“周大人不一样!周大人教给我们……很多道理……怎么样才能更省力地……运输重物……怎么样在降落的时候……保护自己……我们头一次知道……自己在做的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排水管道……到底能改变什么……做工的时候……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苦力……开始感觉到……咳咳咳咳……”
李大根捂住嘴巴,脸色更加苍白,他的气息实在太弱了,几乎无法在风中站立。
王友德连忙上去,扶住了李大根:“大根哥,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什么意思!”
“对!”一众粗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周围的不少工匠,已经发现了杨文虎逃脱,他们看到周元瑢在跟杨文虎说话,便停下了追打的步伐,只是不远不近地围上来,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
听到李大根说的话时,大家心**鸣格外强烈,再也忍不住了,方才有了突然之间的轰然赞同。
“周少监,我替大根说吧,”说话的人是金老三,就是和李大根一起拖排水管道的大哥,“自从在周少监手下做事,我们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以前挨着鞭子抽,在坑道里没日没夜地干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头老黄牛,不,连老黄牛都不如!老黄牛至少听不懂人话,不用受那些小吏的辱骂。”
“对!周少监!自从跟着你干活,我们心气儿都高了,觉得自己不仅是个人,而且还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京城排水管道铺设,没我不行!以后还可以给子孙后代吹牛,说你们今天享的福,都是爷爷当年造下的基业!”
“以前不知道手里做的活儿是什么,想来是给大老爷们享受的,与我们这些苦命人也没什么关系,直到跟着周大人做事,才知道原来我们做的事儿,就是给我们自己造福呢!这大管子往地下一埋,以后就再也没有下雨天过不了街的事儿了!井里打上来的水,也不会又黑又臭了!”
“大和尚庙前面那条街,就像天上仙宫里玉石铺成的地板一样!我听说那也是周大人修建的工程。想来我们跟着周大人这样神仙似的人物一起干活,立下不少功业,将来也可以齐齐升天呢!大家伙这干起活来,也更有盼头了!”
众工匠七嘴八舌,围着周元瑢说个不休,李大根被他们围在中间,两只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他想说的话,他倒不用那么费力吧啦地向周元瑢陈述心情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李大根最终想说的。
大家发散了一大堆,李大根也缓过来不少,他抬起手,示意大家静一静。
“大家等一等,听我说一句。”李大根缓了口气,道,“我以前是卑贱到尘埃的人,没想过能遇见周大人这样保护我们工匠的官,我的意思是,今天我们打伤了这个姓杨的狗官,恐怕会给周大人惹上麻烦,姓杨的一直嚷嚷着,要把这笔账记在周大人头上——”
李大根说到一半,周围的工匠们一个个都恼火地把袖子搂起来了,灼灼目光盯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杨文虎,这个姓杨的狗官,竟然还想诬陷周少监,简直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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