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了一整个白天,细雪洋洋洒洒,晚间月光映衬在积雪之上,恍如白昼。
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他噩耗,容棠一开心,身体竟好了不少。
大雪下下停停,持续了五日,第五天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得跟往常一般了。
他想要出府,然后收到了卢嘉熙的拜帖。
小卢大人当时入了礼部,负责一应庆典事宜,他垂着脑袋,满脸迷茫,见到容棠的时候费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意。
容棠霎时间比卢嘉熙更加迷茫。
然后他听见卢嘉熙说:“世子爷,沐学兄走了。”
一应丧仪全都是柯鸿雪一人打理,沐景序名义上的父亲年老体迈,远在临渊学府,对外的说法是不想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要瞒着他。
容棠去吊唁的那天,柯鸿雪换下了惯常穿的那些颜色鲜艳的锦绣,着一身素白丧服,披麻戴孝,一身打扮分明超过友人应有的规格。
容棠没见过他哭,就连吊唁和出殡,柯鸿雪也没哭。
他长袖善舞、游刃有余,行走在汲汲营营的名利场上,丧礼上也少见哭哭啼啼的声音,满是清风明月般的雅致。
安静极了也清雅极了,他没请那些吹唢呐的喇叭班子,只请了陀兰寺的僧人昼夜念往生咒。
宾客来往皆静,似是恐声音大一点就惊了沐景序的往生路。
容棠前去上香,看见年逾七十的柯太傅不顾尊卑,跪在蒲团上整整齐齐地磕了三个头,上了三炷香;角落里僧人口中念着晦涩的梵语,容棠落过去一眼,个个面色从容,沉稳厚重。
其中一个面相格外俊朗,剃了度留了戒疤,闭着眼睛安静地念往生咒,宛若大殿里经年累月锈蚀了金身的古佛。容棠多看了一眼,可再等移开视线的时候,脑海中已经不记得那僧人的长相。
宿怀璟从院门踏进来,无言走到棺材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既不过分恭敬,也不失礼不尊,只像吊唁寻常同僚一般,上完香就要离开,视线落在容棠身上一瞬,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做了罢。
他跟柯鸿雪打过招呼便要走,柯鸿雪一直噙着笑意的表情却骤然沉了沉,容棠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仿似无言的悲伤。
他低声问:“宿大人三日后可在京城?”
宿怀璟莫名:“自然是在的。”
“学兄需要停灵三日,之后我若是想找你,该去哪里呢?”柯鸿雪问。
宿怀璟不理解,但仍旧回答:“柯少傅尽可去御史台寻我。”
柯鸿雪点点头,身形一侧,伸臂向前,低声道:“慢走。”
容棠只当这是葬仪上的一个小插曲,并未过分留心,直到沐景序下葬,盛承厉语调清浅地跟他说:“少傅昨夜去了御史台。”
外间又在下雪,好像天地都为沐景序披上了白装。
容棠知道盛承厉心有疑虑,费尽脑汁打消了他的疑虑。然后过了两天,他在院中烘火,宿怀璟不知怎么进了宁宣王府,敲响了他的房门,笑着问:“世子爷,喝酒吗?”
容棠身体其实不适合饮酒,他与宿怀璟几次约在鎏金楼,喝的也都是不会醉人的果酿花酿,偏偏那次宿怀璟带来的是最剌口的烧刀子。
一杯下去容棠就晕晕乎乎了,两杯下肚几乎就失了神。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凳子上,看桌上灯火绰绰,光影涣散,墙壁人影边缘不停跃动。
宿怀璟一杯一杯地喝,不知道辣也不知道涩一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点容棠两辈子也没见过的情绪。
颓丧、茫然、惊慌、后悔、害怕、怨怼……
那简直不是大反派脸上该出现的情绪。
容棠呆呆愣愣的,不自觉伸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眼睛,借着酒劲说:“你哭了吗?”
“不要哭。”
“你眼睛很好看,要笑,不要哭。”
手指碰到的触感温热细腻,没有一丁点潮湿的眼泪,可容棠就是觉得他在哭,胡言乱语地安慰了好久,宿怀璟终于抓住他的手。
这一世所有的交谈全都点到为止,容棠不会不自量力去打探宿怀璟的行动,宿怀璟也不会问他盛承厉想要什么。
他们只是在各自选定的道路上朝前走着,偶尔有所交集,微笑问好,然后又再度分开。
或许某天走累了待在原地,看见从另一条道上走来的对方,会笑着摇一摇手中的酒壶,然后问:“要不要停下来看看月亮?”
月光、河灯、金粉河粼粼的波光、不会醉人的佳酿。
这是宿怀璟与容棠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那一天,火炉、厢房、冬夜洋洋洒洒的雪、挠心刺口的烧刀子,宿怀璟第一次握住容棠的手,认真望向他的眼睛,仿佛做了很久很久的准备、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说出口的话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容棠,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要管你想要护的谁谁谁,不要拖着病躯勾心斗角,也不用做你不喜欢的算计陷害。
你跟在我身边,我护你周全。
就当,你当一当我的锚点,我给你的报酬。
我突然好累啊……
火炉里炭火哔啵做响,容棠醉了酒,不知道有没有听清。
他眨眨眼,轻声问:“那殿下怎么办呢?”
……
片刻,也可能须臾。
焰火冬雪之下,第一次交握的双手松开,然后这一辈子再无交集。
路口等着的人踏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第二世的经历。
第72章
中元节的第二天,麟园餐桌上多了一道麻辣兔头。
容棠迈进餐厅,稍显无语地看着那道加麻加辣、一眼望过去就死不瞑目的兔头,相当纳闷这鬼才主意是谁出的。
结果一转眼,听见柯鸿雪在房门外喊了一句:“让一让、让一让咯——”
比鎏金楼的小二还要像模像样,比蜀道阁的老板敬业几千倍。
容棠侧过身,回头望,看见柯鸿雪手上端了一盘双椒兔。
柯少傅笑嘻嘻地说:“我清早上街闲逛,看见有小孩提了两笼兔子叫卖,人家看起来可怜得很,瘦猴似的,我便一鼓作气全都买了下来,便宰了几只吃,厨房里还养了些,等它们下了崽子再继续吃。”
“……”容棠:“您心多黑啊。”
柯鸿雪义正言辞:“可兔子这么好吃。”
话音刚落,小二来上菜,于是容棠又看到冷吃兔、花仁兔丁,甚至还有人大夏天的端着一盆兔肉火锅。
容棠突然就懒得跟他争,反而在那一瞬间生起了一阵极其强烈的好奇欲。
他真的想看一看沐景序跟宿怀璟瞧见这一桌子菜,会有什么反应。
七殿下是要他皇兄带他去猎场捉兔子,不是要他皇嫂给自己准备全兔宴!
容棠无言半晌,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人齐。
苏州城内今天要下发关于大水冲垮房屋,波及灾民的一系列补偿方案,宿怀璟跟沐景序一大清早就被盛承鸣抓壮丁带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容棠面前摆着几碗凉菜,他用筷子一边拨花生米玩儿一边时不时应和柯鸿雪的话。
他昨晚梦到了好些事,上辈子那些故事久远得超过时间线的限定,容棠记忆一天比一天模糊,却在柯鸿雪那句话说完之后,骤然之间将那些遗忘了的细节和缘由一瞬间联系了起来。
他一直在想,宿怀璟跟自己,前两辈子哪怕站在对立阵营,但始终是有那样微末的一点类似知己好友的感情在的,又怎么会在看到他尸体的时候表现得那般冷漠,仿佛过往所有的交情全都没有过?
却原来宿怀璟曾经问过他。
容棠回忆起那个冬雪飘扬的夜晚,猛然心悸惊醒,心口绞着痛,睁大眼睛坐在床上,快要呼吸不上来。
沐景序是他哥哥,可宿怀璟一直不知道。
他只是如平常一般,为自己的复仇做着必不可少的行动,将仁寿帝的每一个儿子都当成需要一一清缴的对象。
那么理所当然的,这些手段首先施加的人便是皇子们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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