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不只是墙根处的杂草,身边老树盖下的树荫似也扩大了几寸,再回头看,只见方才还满是青绿的山林已然被染成了秋意的黄。
——时间在变!
怎么会?!他稍稍一惊,想也没想地拔出了长剑,可并无任何凶险变故横生而出,只有一股茫然无力的疲意骤然袭上心头,激得他失力地踉跄了一下,教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上了心口。
似被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制住了动作,将他钉在了原地,逼他只能愣怔地看着眼前一时一变的景色,春雨、夏花、秋叶、冬雪……
天色一直都是那般亮堂,絮絮流云急卷慢舒,可四季却就这么在他眼前不断变换着,一时说快也快,一时说慢又慢,逐步夺去了他对时间的感知。
——经已过了多久?
——不知。
抬手,手上的皮肤皱纹慢生,转眼,远处的景物逐渐模糊——
——他在变老?
是了。披落在背的黑发渐长渐白,身体全不受控地佝偻了起来,直至他再握不住手中的长剑,长剑当啷落地。
——“当啷”。
一声脆响,像是激醒了他,也激醒了这景。
四季倏然回退。
似在眨眼之间,白发自发尾褪回了浓黑,手上的皱纹渐被抚平,远处景物再度清晰起来,心间无力感急退而去——他重拾回了挺直的腰背,亦重拾回了清醒。
仍是有些失力地倚在墙上轻喘了片刻,终于稳住了呼吸,谈风月紧锁着眉,将跌落在地的长剑捡了起来。
……虽不知这深魇予他幻化出这景象是为何意,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更要紧的是,那与他失散了的阴魂如今身在何方,有没有遭遇险境……会不会,也在这片诡异的天地之间?
思及至此,他执剑的手不觉紧了紧,远望了一眼空空无人的街道,疾步去寻。
在他身后,墙根处的杂草又一次猛长长了些许。
……
——经已过了多久?
不知。
——经已走了多远?
不知。
——四季变幻又回退了几轮?
不知。
——秦念久身在何处?
不知。
——这天地间,只有他自己吗?
像是如此。
——为何会这样?
不知。
……
在这秋冬春夏中,茫茫天地间端是空旷无人,咒诀无用,术法无效,无人与他交谈,无人与他作伴,渺渺似只有他自己。一头青丝变作白发,白发又化为青丝,他四处走过,却寻不见那一个人。
愈走,便愈是心焦,不知深魇为何会是这样一幅景象;愈找,便愈是心慌,不知那阴魂究竟身在何方,还时时有股莫名其妙、不知由何而来、既陌生又熟悉的疲惫无力感紧紧胁迫着他,叫他既是烦懑又是不解,又逐渐化作了木然。
……找吧,那便找吧。
既然出不去,既然不知那阴魂平安与否,是不是真在这幻境之中……
那便找吧。
……
……
——“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淬着血一般的恨声怒而冲出喉间,已乱了神智的秦念久周身黑气满溢,两眼似被烧红了一般,提剑直劈那“谈风月”,剑刃却轻巧地从“谈风月”身上穿过,仿佛划过了一片云雾,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眼睁睁地看着场景又一次重置,秦念久眼能泣血,心间恨意更甚,身上黑气源源炸出,铺遍苍穹,直震得整个魇境都动摇了一刹。
——也只是一刹。
裂缝转眼合拢,翻了数倍的宗门人与那“谈风月”再度齐围了上来。
在他没能注意到的某个角落,自他体内涌出的黑气急急分离了一小股出去,似有意识一般疾速渗穿过了魇境边际无形的屏障。
……
……
猛地,天地动摇,不断演幻的四季似是停滞了一刹,虽然仅有短短一刹,却被谈风月敏锐地捕捉进了眼里。
他蓦然转头,往那震动的来源处远望而去,只见一抹黑光正以他视线难以追上的速度冲他直飞而来。
不等他提剑以防,那抹黑光已然逼近了他身前,又急急停在了空中。
——是那对成了“执”的眼珠。
黑气氤氲中,两枚瞳仁直对着他——却并没对上他的视线,而是微垂在他的胸前。
谈风月却没心思去细辨它正看着哪里。在看清来者是这对眼珠时,他满心焦虑便像是被一霎引爆了般,让他全然失了镇定。
——这眼珠今已归属了那阴魂,怎么会独自出现?
——那阴魂究竟怎么了?!
顾不得太多,他一把抓住了那浮在空中的眼珠,“你从哪里来的,带我过去!”
第六十三章
眼珠不过两团柔软的血肉,握在掌中却似有千钧重量一般,将谈风月那颗被深魇搅得空茫无措的心脏直直拖坠了下去,既因不知那阴魂出了何事而觉得焦急慌乱,又因找见了那阴魂的下落而觉得镇静心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紧紧纠葛在一处,迫使他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慌乱使然,教他想如落水者紧抓浮木般狠狠攥紧手中的物件,又仍存着几分冷静在,生怕握碎了手中无骨的两团血肉。
身畔四季仍在变幻,他却全不在意了,就这么垂着眼,僵僵空拢着掌心的眼珠,轻声重复了一遍,“……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眼珠听不出他声线中微不可闻的轻颤,却能听懂他的话意,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缕缕缭散的黑雾,薄薄蔓延开来,将他包覆其中。
……
仍是一片无尽的深黑。
——待这深黑消散过后,所见的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
深黑之中,他似是在不断地下坠。
耳边不再有扰人的异响,只有一派死寂。
死寂之中,他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均匀有力,只不时会稍乱掉一个节拍——在他思及那阴魂的时候。
他向来不是会轻易失去镇定的性子,也从不爱将他人之事挂在心上,即使方才身处在那诡异的深魇之中,所感受到的大多也只有不解迷惑与空茫……那他此刻的心慌意乱是缘为何?错漏下的心跳又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辨不清。
什么“前尘”,什么“异事”,什么“敛骨”……一切都像是空了、消失殆尽了,被悉数替换成了同一个人的身影。他脑中空又不空,心间满又不满,只将握着那对眼珠的手掌又轻轻收拢了几分——直至落到了实地上,直至眼前的景象倏然开阔起来。
……
……
说深魇凶险、惊惧、可怖……极能魇人心智……
——原是这样的吗?!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谈风月似被一瞬拆穿了心脏,捏紧了咽喉,抽干了遍体的血液。
他看着远处被众人合围着的、遍身沐血的黑影,如坠冰窟——
……那正低低哀鸣着的是谁?
……他们围着他做什么?
……他们手中拿着的……是剑?
似比深魇还要愈黑愈浓上几分的魔气正汩汩自那正挣扎抵抗着的黑影身上涌出,似将他燃成了一丛正烈烧着的黑色火焰。漫生的黑气雾雾地掩住了他的脸,叫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正低低哀泣着,能看见有两道血泪自他眼中流下——
围着他的人群纷杂嘈乱,皆手持长剑,剑剑见血,将那被合围着的魔物剜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其中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谈风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青色的人影,被一股自心底顿生而出的寒意震碎了心神,随之而来的惊惧恐慌之感简直难以名状,已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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