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帮差已拎着被染红了的白布袋在往杆子上串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秦念久长松了口气,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舒开了,转头看向三九,“这下——”他话音一顿,又把眉头蹙了回去,重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你身上的怨气怎么没消?”
难以置信地将三九翻来揪去地看了一番,见他仍是那副浅怨绕身的模样,秦念久慌忙一拽谈风月,“怎么回事,我们抓错人了?不是这帮拐子?”
谈风月看着兀自垂头不语的三九,正要说话,却听人群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中挤了出来,扑至刑台前,口中哭喊道:“只是杀头?只是杀头?!怎么不是千刀万剐!怎么不是腰斩!怎么只是杀头?!”
哭喊声中,旁边有人劝:“杀都杀了,消停些吧!”
旁边有人骂:“人都抓了杀了,你现在跳出来说又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笑:“你自己要卖儿子,拿钱去赌……前日都还见你在打牌呢,别是昨天看见了告示,才晓得儿子是被拐了吧?啧,这下才知道哭——”
旁边有人帮:“别这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那伙人骗她,说要送她儿子去做仆役,我看她也实在是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的……”
……
那妇人的眼睛已被哭得肿成了一条缝,虚虚眯着,没辩解也不回嘴,只不住地对着刑台叫骂,直至被一旁的差役使蛮力架了起来,也仍是挣扎着哭骂不止,藏在怀里的赌筹散落了一地,被泥裹了,被人踩断了,被其他爱赌的眼疾手快地摸了去——
一场闹剧。
秦念久看得无言,袖子却蓦地被拽了拽。
是三九。
三九将他的手臂一抱,又紧紧攥住了谈风月的袖口,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们便走。
愣愣地被拖着走出了几米开外,秦念久才想起来开腔,“三九……”
开了腔,又不知能说什么好,他闷闷地止住了话音,却发现三九身上的怨气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了,不禁讶然,“你……”
三九仍是没回头,只顾拖着仙君鬼君闷头直走,自言自语道:“其实一回到沁园,我便模糊想起来了些。”
“阿娘她……并不太宝贝我,她最宝贝的是她的那些赌筹。”
“总是鼓鼓囊囊地塞在怀里藏着,是我碰都碰不得的——怀里也当然躺不得了。”
“我先就总是在想,究竟是我的份量重些,还是那堆破牌子重些?”
“啧,也不知她把我卖了,能换得几枚回来。”
……
远远地,刑台那边还在喧闹,他却一次都没回头,只喃喃自说自话,“不重要了。只要我不回头,她便没捡回那些赌筹来……”
第五十五章
沁园的夜一如青远的夜那般静,却远不如青远的夜那般美。
偏僻处的一个角落中,一丛火光烈烧,青衣人闲闲立在树旁,红衣人懒散坐在树下,接连往那火堆里掷着各样式的衣裳。
“还是前面那件白的好,素净。”谈风月点评道。
略有些乏了,秦念久揉揉眼睛,满不赞同道:“我倒觉得这件鹅黄的才好,小孩儿嘛,嫩生。”
谈风月凉凉扫他,“要嫩生,怎不直接让他穿件红肚兜得了。”
“红肚兜?”秦念久还以他一个白眼,“是让他去梦里扮‘座下童子’,又不是让他去扮红孩儿——来,再试试这个蓝的。”
三九苦着脸垂手站在火堆旁边,火舌每舔尽一件衣裳,便会有一小股旋风将灰烬卷起,将腾起的灰烟吹送至他身上,氤氲成雾,待烟雾散去,衣裳便换成了。
如此一件换过一件,再一次按秦念久的指示原地转了几圈,抬起胳膊又放下,各方位展示了一遍身上的衣服,三九有气无力地哀哀道:“就这件吧,我看蓝的挺好……”
秦念久细看过一圈,还是摇了摇头,“衬得脸色都发青了,不妥不妥。再换那件姜黄的看看?”
“……”心说我这脸色分明是累青的,三九无言以对地看着那烟雾再度腾起,将姜黄的短衣换在了自己身上,撇着嘴抱怨道:“这是把全沁园的衣裳都买空了么……”
又见谈风月摇摇头,道了句“再换换”,不觉两眼一黑,“……”
晚风徐徐,眼见烧剩下的黑灰碎布都快把那丛火焰给堆熄了,身上的衣裳仍是一件接一件的换,三九一脸泫然欲泣,终于听见仙君鬼君齐齐说了声“好”、“这件不错”,不由得精神大振,兴奋地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身上所穿的这件与最最开始的那件无甚区别,同是素白的,不过多了几道流云暗纹而已,不禁两眼更黑了,一咬牙一跺脚,气道:“你们耍我玩儿!”
“哪里!”秦念久好笑地轻咳两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这不是……呃……”他略作思索,挑了句稍微沾边的俗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三九生无可恋地把衣裳穿正了些,略有些委屈地抬眼看向秦念久,“为什么是我去,而不是你们去……都已是托梦了,直接扮成那洛姐姐的模样,与他们好好告别一场,不是更好嘛?”
“不好不好,”秦念久连连摆手,“假扮的洛青雨又不是真正的洛青雨,怎好去与她的家人诉别,冒领亲恩?还是得要你去——你既是沁园生人,他们多少看你面熟,又是……呃、咳……”
他怕触及三九心伤,稍噎了一下,谈风月便自然地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又与那洛青雨一样,同是被奸人所拐去的,因而由你去与洛家人说明,是为最好不过。”
没等三九再辩上几句,他又接着问道:“教你的说辞可都记熟了?”
三九只好点头,“……记熟了。”
他脑筋一贯活络的,记东西也快,掰着手指将几个要点拣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背予谈风月听,“……先前我大闹‘运通’一事,亦是仙人授意……惜洛青雨被拐后遭遇了不测……如今奸人已死,她也当能安然入轮回……亲缘未了,总会再续前缘……”
明明已将这套词记了下来,但要在仙君审视的目下背过一遍,他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话音也磕绊了起来,“哦,还有,呃……要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就立于……立于……”
见他卡了壳,谈风月适时提醒道:“镇子东南——”
那是他仙君早些时候勘算好了的一处福地,三九立即顺畅接了下去,“镇子东南角,右靠山林处,生有丝茅草的一片阔地……”
耳听着谈风月与三九父慈子孝般地一考一答,闲下来的秦念久长长打了个呵欠,倦倦地偏头望着月亮出神。
是那老祖早些时候出的主意。
说来也怪他,好巧不巧地胡诌了一句“在西”,直将那洛青雨安进了“流离城”中,一棒子击碎了洛家人心中残存的希望——上回在“常满绣坊”见着洛家人的时候,便见那洛夫人面上有了早衰之相,今次远远见着了她,更是已显出了将亡之兆,怕是要不好了——解释是没法与他们解释的,亦不好将实话全盘与他们托出,还不如给他们织一场真假掺半的美梦,瞒下洛青雨的死因,只交待她经已归西的事实,再以“续缘”一说给他们留些盼头……
左右洛青雨确实已死,还正在那裂分红莲地狱中受难,若有亲人能为她立冢,予她烧祭,多少也能给她积下些福德,待她真正再入轮回时,便也多少能得些荫庇,投个好胎,实是最为妥当不过。
……虽不知成效如何,姑且先这么试它一试吧。秦念久昏昏欲睡地撑着头,听三九问谈风月:“那我该说我是哪路神仙座下的童子呀?”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