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风月气得想笑,冷冷呵了一声,“……硬还是你硬。”
“哎!”秦念久大惊失色,“非礼勿言啊!”
谈风月又拿扇子狠狠敲了他一记,“我说的是你的命!”
不等这阴魂再放些什么厥词出口,他将手一伸,嫌弃地拿银扇把他往后抵开了几寸,“四下找找线索,看这儿究竟是哪里。”
“总不能是所属于那眼珠子主人的幻境吧?”秦念久在竹屋内四处乱晃,东摸西瞧,“还是陈温瑜的?更没可能了——这是在山上吧?像是个宗门?……该不会是傅断水的吧?!”
说着,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了一个做成小鸟形状的彩色陶笛,放在手里瞧了瞧,又看了看其他格子里摆着的拨浪鼓、美人扇、风葫芦、琉璃小花……“呃,应该不是了。”
说来奇怪,这间竹屋里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眼前的博古架,不过一张由整木制成的长桌、一盏兽形的香炉、一块竹编的软垫、一面素白的屏风、一张木床而已,此外甚至连个瓷制的花瓶都没有,实在简单朴素得紧,唯有这竹制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式玩意儿,活像个杂货摊子,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也说不定那竹屋的主人就好这个呢。
他在这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小物件,谈风月则走到了长桌旁,垂头翻看起了搁在桌上的字帖。
入眼的字是好字,笔锋苍劲,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他捏着纸页的指尖微微一紧,心道这字怎么……有些眼熟?
帖子末尾没盖名章,谈风月张张翻过那摞成一叠的熟宣,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字,却像是被梦境拖慢了他的神思,教他一直抓不住那丝异样的感觉。
久没听他出声,秦念久好奇地凑了过去,捏着陶笛对他耳朵吹了一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等他瞧清帖子上的字,窗外那朗朗的诵读声陡然一断,接上了一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师尊?
两人警惕地相视一眼,齐齐朝窗外看去。
像是被这乍然的一声唤给惊动了,整座幻境都动摇了一刹,远远地,似笼着一层云雾的边界中现出了两道模糊的身影,逐近清晰,一前一后地步步向竹屋走来。
竹屋本就不大,里头的摆设又少,几乎无处可以藏身。秦念久慌忙地想要掐出一个遁术以掩盖他与谈风月的身形,又被谈风月一把按住了手,听他悄声道:“他们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按理说,这里是幻梦之境,只应出现梦主认知为合理的东西,他们二人非梦主记忆中人,理应不被看见才是。
不过一个停顿的间隙,那两道身影已经跨入了竹屋。
走在前头的那人面容似他们一般模糊,看不清长相,身上白衣似是拿云彩织就,纤尘不染,腰间既无佩剑也无佩玉,却好似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震慑力,无端以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如谈风月所说的那般,他对明晃晃站在屏风旁的两人一无所觉,只头也不回地淡淡用一些单音回应着身后絮絮说话的少年。
——“算算日子,师祖应该快出关了——”
“嗯。”
“近日天气晴好,桃潭的冰都化薄了,大师伯说可以把里面的鱼拍上来烤着吃……”
“嗯。”
“哦对,青远城又送帖子来了,可我看小师伯根本没有想接的意思——”
“嗯。”
“啊,我、我也已将师祖布置下的功课背好了……”
白衣人略一颔首,终于应了声别的,“好。”
听他应了,那少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可……我有一句不解,不知如何才能破道……”
白衣人话音仍是淡淡的,仿若轻风,“书上字句都是死物,无需强求甚解。待机缘成熟,自能堪破大道。”
……
秦念久与谈风月全没在留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直勾勾地看着那面容清晰、穿着一身短打的少年,眼中尽是惊异。从他那清秀的长相中看不出什么,可看这身量,这骨型——
他居然是破道!?
这处静好如斯的风景,竟然还真是依那糟皮烂骨的破道心间执怨所造出的幻梦?!
一个震惊失语的间隙,那白衣人已走到案后,稳坐在了软垫上。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表情,却能看见跟进来的破道一瞬熄了声音,欲言又止地嚅了嚅嘴唇。
一时无声,如同画面静止了一般,白衣人腰背挺直地坐着,胸膛起伏渐渐平缓,像是入了定,破道则站在门边,动作极轻地抚着门框,一副踟躇着不知该走该留的模样。
如此,半天不见动静。
秦念久安静地瞧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拿手肘一捅谈风月腰侧,冲那白衣人扬了扬下巴,“他这是……歇了?”
好歹跟徒弟招呼一声吧,这也忒没礼貌了。
谈风月没答他的话,只捏紧了手中银扇,皱眉望着那端坐在案前的白衣人。
这里是幻梦之境,是破道心间执怨所在,是教它死后横变僵尸王的症结所在,不可能只是这样一幅寻常宗门景象。究竟是怎样的事态陡生,才能让破道执极怨极,以至于死而成僵?
——宗徒叛变,弑师灭祖?
——师尊堕道,屠戮宗门?
——妖魔来侵,师徒不敌?
……
他脑中闪念无数,猜想无数,手中银扇紧了又紧,时时防着事态急变。
可眼前始终只有一派平静。
房中静又静,针落可闻,破道呆立,白衣入定,唯有那从兽形炉盏中慢慢溢出的沉烟缓缓外流,淌过桌面,仿佛云气升腾,昭示着这并不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可蓦地,那流烟轻轻一晃,像是凝住了,随即急急回缩,又寸寸倒退回了炉中!
身畔秦念久惊呼一声:“人呢?!”
只见幻梦倏倏一晃,房中只剩下了谈秦二人,案前的白衣人、门边的破道通通不见了身形。
秦念久一摊手心,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彩色陶笛也没了踪影,再抬眼一看,那陶笛竟是回到了博古架的小格中。
远远地,窗外重新响起的朗朗诵读声再度一断,又是那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
秦念久听着不觉大惊,“这是,又一遍?怎么回事,幻境出错了?”
没等到急变的事态,景象却开始重演了,谈风月也是一头雾水,没半点头绪,只能先按住了身边欲出门去探的秦念久,“稍安勿躁,再找找看有什么我们疏漏下的地方。”
左右他们是在破道的幻梦里,梦不解,他们也出不去,秦念久只能勉强耐下了性子,眼巴巴地看着那一师一徒再次踏入了小竹屋。
仍是一模一样的对话,仍是一个恭敬、一个冷淡,仍是一个坐到了案前、一个伫立在了门边,而后又是一样的,仍是那沉烟寸寸回流,场景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秦念久心再急,再瞪大了眼睛看,也丝毫瞧不出任何端倪来,饶是心细如谈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再简单寻常不过的午后。
——那破道究竟是在执着什么,又在怨什么?
又由于幻梦所限,秦念久几次三番地上前又嚷又挥地试图干扰那对师徒的对话,连手都挥到那白衣人脸上了,也仍是看得见摸不着,徒劳无功一场,只能耳听着那声“师尊”一次又一次远远传来,眼见着同样的场景遍遍重现。
不知第几次,那师徒二人又出现在了门边。
“师祖要出关啦!大师伯想吃烤鱼!小师伯不接帖子!功课背完啦!”秦念久气闷地扯着嗓子喊,“知道啦!听得都快吐了!对着一老冰块絮叨有什么用,人家都不愿搭理你!”
是在梦中,师徒二人对秦念久发出的杂音一无所觉,仍一念一搭地对着话。
一套对话都快能倒着背出来了,秦念久终是忍不住,一提伞便预备去门外找找看其他的线索,足下的地面却陡然虚晃了起来,教他脚步不稳地差点跌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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