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8)
“好嘞——你们慢走,下次再来。”
店里没再有客人点单,孙叔得闲熄了火亲自过来收钱,他面上有很深的沟壑皱纹,笑起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褶子。
“下次来提前说,给你俩包虾肉馄饨。”
段霄于这片老街的大多数人都有恩,孙叔与他几十年的交情,早就把这俩小孩当成了自己孩子,如今老兄弟不在了,他自是要多照顾一点。
“一定。那我们先走了,您忙。”
段以疆的言行略显疏远,他客客气气的跟孙叔道谢告别,言辞虽然礼貌但终究是有些僵硬。
不过孙叔倒也不介意,他笑眯眯挥了挥手,目送这俩小孩手牵着手往外走,二十几年前,段以疆刚回走路那会沈拓就那么牵着他,那种小心翼翼的珍惜劲一直都没变过。
旧城临海,夜里刮起风都带着海港特有的咸涩。
沈拓和段以疆一路溜达到了海边,这片地方没有多少行人,不远处就是拆迁动工的地方,还能听见起重机闷沉的响声。
“我去店里来着,刚巧碰上赵七那个老混蛋欺负他,就顺手帮了个忙。”
风吹得发丝散乱,沈拓歪头枕上段以疆的肩膀故意一顶胯,把好生走路的段以疆撞了个踉跄。
“这回我把话说得够狠了,应该不会有下次,你犯不上跟他生气,就一小孩性子,实在不行直接送走就完了。”
沈拓坦白从宽的态度一直很好,他贴上段以疆的下巴胡乱嘬了几口,划清界限的决意要多坚定有多坚定。
“我知道,这事不用再说,你自己有分寸就行。”
段以疆揽过沈拓的腰胯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这醋吃个一两次算是情趣,抓着不放就是无聊了,他早就知道沈拓和阮棠清清白白,偶尔闹个脾气也只是压力太大找个纾解的途径而已。
“……倒是你今天特意去店里,是不是想问陈戎?”
真正介意的事情,问起来反倒欲言又止了,段以疆停下脚步脱了自己的外套给沈拓披上,又踌躇一阵才沉声开口。
“也没问出什么来,他嘴严,死活不卖你。好了少爷——你放松点,别那么紧张。我就是怕你吃亏,所以才打听打听。”
沈拓同样停下了步子,他捧着段以疆的脸颊搓扁揉圆的玩了好几下,笑兮兮的弄得段以疆面上发红。
“不忠不义的是他,他既然非要一条道走到黑,那就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用再顾忌我,你跟他,谁近谁远,我又不傻,当然分得清。”
沈拓捧着段以疆的脸使劲亲出了一声响,他眸里亮得惊人,黑黝黝的瞳仁里盛着天上寡淡的星光。
从前的港城是看不见星星的,港口货轮油烟蔽日,只有跑到郊外老宅的房顶上才能看见零星几颗。
他们就站在和盛安毗邻的海边,抬眼一瞧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湾口和器械的轮廓。
“盛安是段家的东西,郑峰出过力不假,但我也占了一半,我占就等于你占,咱们的东西总要拿回来。”
沈拓吻上段以疆的唇瓣腻腻歪歪的讨着吻,段以疆的心肠还是软,他很希望段以疆永远不要变成他和段霄,但他也不想段以疆太过优柔寡断。
“少爷,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他们不懂你不要紧,有我懂就够了。”
沈拓衔着段以疆的唇肉喑哑开口,他总觉得那些指着段以疆脊梁骨骂他是个窝囊废败家子的人都太蠢了,段以疆在港城呱呱落地,在港城的街巷里跟着他东奔西跑牙牙学语,怎么可能对这个家乡全无感情。
段以疆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帮着这个地方变得更加合理有序,而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的父亲决裂,他的确选择了和段霄不同的道路,但他们父子俩的初衷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沈拓合上眼帘,轻轻拍了段以疆的肩颈哄着自家少爷卸下负担专心享受亲吻,他看重段霄给他恩情,看重段以疆自幼与他作伴的亲情,更看重段以疆这个人。
他爱他的少爷,从年幼时死心塌地的保护和追随,到年少撕心裂肺的分离,再到苦尽甘来的重逢与厮守,他一直都爱他的少爷。
“少爷……”
段以疆唇面发白,他动了动喉结低声应允,然后很快倾身死死箍住了沈拓的腰,海风也无法从他们之间找到穿梭而过的缝隙。
他们在月光下肆无忌惮的交颈拥吻,不远处的破旧民宅轰然倒塌,烟尘被海风送去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陈年的灰土随波飘荡,倒也能依稀泛出点点光亮。
三月末四月初,港城特产的桃花虾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段以疆一边给沈拓剥虾一边正式启动了收购盛安的计划。
沈拓今年身体见好,于是便以此为由,死缠烂打着要他腌了两斤醉虾放在坛子里打牙祭,当然每天最多只能吃三只。
关于阮棠所说的顾家,沈拓连提都没提,阮棠那小兔子憋着点坏,他仔细在道上打听过了,回港城的只有顾安华,杀了人的顾安平根本没出现过的。
顾家也是一笔烂账,几个儿子不是一个妈生得,顾安华的母亲家世不错,虽然不算显赫,但他姥爷曾经在港城从政。
老爷子年过七旬,曾经于港城如今的一把手有恩,顾安华也的确没有父兄的毛病,是个难得人才,所以说段以疆与他有什么合作都是应该的。
沈拓因此得以安安心心的抱着醉虾坛子数着日历嘬虾肉,段以疆加班太忙他就勤勤恳恳的开着车去送夜宵,段以疆不忙他就美滋滋的倚在厨房门口看段以疆系着围裙做饭。
醉虾吃到快见底的时候,郑峰终于扛不住段以疆的施压了。
这一天下午,沈拓午睡没醒就接到了电话,他搂着被子翻了个身,哼哼唧唧的墨迹了一会,才睡眼惺忪的摸上了接听键。
“下午三点,老地方。不带你主子,自己过来。”
第九章 家犬的自我修养
沈拓没有准点到,他堂堂一个段家老板娘,郑峰让他三点去他就三点去,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挂了电话之后迷迷糊糊的睡到两点,睡醒起来又慢慢悠悠洗脸洗头敷面膜,等到把自己捯饬利索了才拿上钥匙出了门。
沈拓没开自己的车,他车里带着定位的GPS,尽管段以疆应该暂时没空查他的定位,但他不想冒这个险。
有些话,沈拓无法跟段以疆言明,他不能真的像自己所保证得那样什么都不管,他知道自己迟早得和郑峰面对面的深谈一次,他们毕竟是拜过香案饮过血酒,有十几年的交情和无数次过命的情分,倘若没有横隔着一个段以疆,他们应当还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沈拓叫了个车到盛安,司机是外地来港城务工的,并不知道沈拓是谁,他年轻嘴碎,一时好奇,特意问了问沈拓来这地方干嘛。
盛安周围已经渐渐荒废了,厂房周围原先靠着工厂建起来的商店、饭馆大都关门歇业,最近几个月里除了还在上班的员工之外,几乎没有外人会来这里吹海风。
只是沈拓没有扯闲篇的心情,他一路上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没有接话,等到了地方,他开门下车,走出去十几米之后听见车喇叭直响,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忘了给钱。
郑峰接管盛安之后没能留住厂子里最核心的那一批骨干,后来港城洗牌,盛安被查封了半年,耽搁生产,而后又被陆续挖走了仅存的几个核心技术员。
港城新上任的一把手就是要从黑街和旧城开刀,船厂涉及到的东西又多又杂,郑峰没像段以疆那样规避风头,单是缴罚单就几乎缴空了利润。
昔日人流熙攘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沈拓踢着石子往郑峰和他约定的地方走,新船下水的船坞曾经是整个盛安里最热闹的地方,当年厂里第一艘船下水的时候,他俩扛着一箱啤酒在这喝了一整夜。
湾口是狭长的收势,风比别得地方大。
沈拓双手揣兜,抬脚将石子踢去围栏外头,石块坠海,细浪翻腾,他盯着那几圈细碎的涟漪仔细瞧了一会,海风吹得他发丝散乱,他也没伸手去理。
海边的风湿凉,沈拓吹了一会便觉得身上不自在,他转过身来背对着风口闷咳出声,瘦削的脊背微微弓起,捂在嘴边的手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嶙峋。
“不是有人养着吗?”
郑峰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作为一个四十过半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比同龄人健康多了,他没有富态油腻啤酒肚,没有谢顶秃头的烦恼,纯黑色的休闲装裹着他训练有素的身形,露在外面的蜜色小臂依然能让一群年轻人口水直流。
郑峰鲜少这么拐外抹角的说话,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暴脾气,但凡看不上眼的,他总是能动手就绝不开口。
沈拓算是例外,抛开跟段家的是非恩怨,他对沈拓从来都是掏心掏肺。
这两年他没少听见有关沈拓的传闻,他知道沈拓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更知道段以疆打着休养生息的旗号,让沈拓彻底退了下来,
“段以疆金屋藏娇,就把你养成这病怏怏的德行?”
郑峰皱着眉头又跟了一句,他与沈拓许久未见了,道上盛传着段以疆对沈拓无微不至千娇百宠,但依他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还不是因为他最近太忙,没空养我。”
论起呛声回嘴,沈拓是必然不会输的,他忍下喉间的不适勾唇笑开,迎着郑峰的目光坦然摊手耸肩,替段以疆喊了一声冤。
“有人偏不让他专心金屋藏娇谈恋爱,处处给他添堵,我可不得跟着操心受累吗?”
时隔许久的重逢不算愉快,也不算太糟。
沈拓浅浅眯着一双桃花眼,抱怨似的语气低婉凄苦,他漫不经心的朝着郑峰身边走去,直到把郑峰逼得半退一步才悻悻停下。
他与郑峰十几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么让郑峰浑身不自在。
这大抵就是基佬对直男的优势,郑峰一辈子没能释怀自己的初恋,但又偏偏待在黑街这群以他为首的基佬堆里,平日里耳濡目染,不该懂得懂了太多,所以一跟同性接触过密就浑身难受。
“.…..是他先借别人的手来动我。”
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没有应有的咬牙切齿,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颤音。
郑峰又后退半步才梗着脖子开口,突兀的经络血脉浮现在他颈间,像是一条可怜巴巴的浅滩困龙。
“郑哥,话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真要论个次序,先不仁不义的也是你。”
沈拓收起了戏谑端正神色,直直看向郑峰眼底,他仍然在用旧日的称谓,只是说出口的话却直白得没有给郑峰留一丝情面。
“他找第三方替他出面,是想给你留个面子。这两年,你扛盛安扛得有多难,我们都清楚,少爷他不是要趁火打劫,你该明白这一点的。”
“——行了吧,沈拓。那是你的少爷,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