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20)
他们没得选,也不能选,命数是早已定下的,他们生在这个世道,生在这种人家,注定要轮流背负起沉重的东西。
话说到这种地步,再去争执反倒是枉顾了段以疆,沈拓无力又疲倦的妥协了下来,他用被缚的双手扯住了段以疆的领子,无可奈何的沉下腰肢将自己献了出去。
段以疆这才算是勉强缓过心里的坎,他颤抖着俯下身去抵上了沈拓的眉心,一身的阴郁消散大半,反倒变得束手束脚,最后还是沈拓主动抬颈去吻,他们才终于再次紧密相贴,不留丝毫空隙。
沈拓重新进了当年复健的疗养院,段以疆为他清空了一个楼层,让他专心养伤。
医护还是当年那批医护,就连那个曾经因为帮他谋划跑路而被段以疆痛骂一顿的小护士也还在。
沈拓在镇定剂的帮助下睡了一觉,他还算幸运,身上林林总总的伤势不算严重,没有牵连到旧日留下的隐患,只需卧床休养一段时间。
他再醒时,段以疆已经不在了,装修简洁的病房里陈设也简单,他昏昏沉沉的扶着床头柜坐起,已经被体温捂热的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应声落去了地上。
熟悉的脚铐让沈拓有点发懵,他神色迷茫的晃了晃右脚,窄细银亮的锁链一头拴在他脚上,一头缩在床位,看起来要比以前那个还难撬。
颈间同样没能幸免,唯独值得庆幸的是颈上没有拴链子,两指宽的铂金项圈是紧贴皮肉的,段以疆的审美简素之极,只在项圈正中刻了自己名讳的缩写,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花纹。
沈拓坐在床边足足愣了十几分钟,宽大的病号服里头空无一物,他赤脚踩去地上把整个病房翻了个遍,别说是钱包手机,就是件能穿出门的外衣都没有。
“沈先生,您的午饭。”
昔年水灵灵的小护士,已经长成一个见惯风浪的高挑御姐了,她严格按照时间推门而入,手推车上的餐点无一不是精致可口,但大多是不见荤腥的素食。
“……是你啊,正好,你接我手机用一下,我就打个电——”
“沈先生,我只负责您的午饭。”
秋小双对眼前这个故意袒露锁骨的老男人磨了磨牙根,她当年就是遇事太少扛不住沈拓的诱惑,所以才会傻呵呵帮着他谋划跑路,结果险些丢了工作。
如今她是肯定不会重蹈覆辙的,沈拓再怎么漂亮勾人都和她没有关系,毕竟男人绝对没有红票票们靠得住。
“段总嘱咐过了,他让您安心养伤,不要瞎蹦,至于别的,他一会回来跟您说。”
秋小双将手推车送去床头,贴心的帮着沈拓支起小桌布好菜,认认真真的转达了段以疆临走时的嘱托。
第二十章 当你过不了老婆兄弟那一关
美人一笑,理应如沐春风,可沈拓却总觉得秋小双的笑容让他后脊发凉。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蜕变成长,尤其是抵御沈拓这种仗着皮囊好看就坑蒙拐骗的老男人。
沈拓当年刚捡回一条命那会是极其不适应的,他动过离开的心思,他难以面对这种落差,更担心自己给段以疆徒增负担。
那会秋小双还是个刚到院里实习的小护士,她涉世未深懵懂单纯,又长了一张看上去就很好骗的脸,沈拓虽然心里还有点仅存的良知作祟,但到底还是把她拉下了水。
沈拓让她帮忙去偷偷联系收房产的中介,他想把段以疆留给他的几家店变现,然后揣着退休金离开港城远走高飞,事情进展的还真挺顺利,只差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上。
事情败露之后那中介被人拖出去打折了一条胳膊,秋小双也被睚眦目裂的段以疆骂得直哭,还险些被院里直接开除。
细说起来,也算是旧日恩怨,沈拓对秋小双理亏,他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惦记着人家小姑娘被他害得受过大委屈,所以他这回住院便乖乖巧巧的老实配合,秋小双给他输液打针,要扎左手,绝不伸右手。
只是秋小双早已被他坑出了免疫力,内心深处更是万分唾弃沈拓这种三十多岁不保养还没褶子的骚包老男人,任凭他怎么讨好配合,秋小双也始终贯彻“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老男人更是猪蹄子”的思想方针。
段以疆对此倒是挺满意的,他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敢让秋小双继续给沈拓做陪护。
郑峰的事情让他忙得不可开交,郑峰在杀完人的第二天早上选择了自首,去往郊外追凶的警察刚好和他错开,他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回城自首,身上还带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
他去给他死去的爱人烧了一夜纸钱,即便是裴镇这种老烟枪在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也被他身上的烟火味熏得眼红。
这个发展是段以疆始料未及的,郑峰的选择让他吃惊也让他稍有释怀,毕竟自首认罪是个可以拿到法庭上争辩的筹码。
他在第一时间把这个自认的好消息告诉了沈拓,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弃最开始那个帮着郑峰躲避追查隐姓埋名的打算,改为帮郑峰减刑。
段以疆终究是太过正派了,他不能理解郑峰这种人的心理,更不可能对郑峰的处境感同身受,他将郑峰的自首误会成良心发现,他不明白郑峰这种人早就没了是非观,之所以自首认罪只是因为心愿终了再无牵挂。
沈拓也是至此才彻底明白过来郑峰当初为什么会把盛安转让的那么痛快。
顾安平在外头抱头鼠窜了十几年终于露出破绽,郑峰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而他要高价也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能让手下的兄弟们日后无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孤注一掷的去复仇。
但沈拓无法开口去跟段以疆解释这些,抱有善念的恶人依旧是恶人,说到底,顾安平与郑峰都是沾满鲜血的杀人犯,段以疆是会将仇怨交予公理的那种人,他能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在违背本心了,沈拓舍不得再逼他。
事情就这样走向一个看似可以化解的僵局,段以疆把公司暂时甩给了别人,专心操持郑峰的事情。
黑白两道和稀泥搅混水的手段大同小异,当街仇杀板上钉钉,翻不了供,段以疆选择利用媒体施压,将当年顾安平酒后奸杀和警方包庇顾家的事情揭出来,同时他也联系了相关的专家,争取给郑峰做一次精神鉴定。
郑峰自首后的第七天,段以疆打通关系去跟郑峰见了一面。
氛围是注定不会令人愉快的,但段以疆却远远没有预料到郑峰居然会拒绝他的一切援助。
不像是赌气,也不像是不愿向仇敌低头的置气,郑峰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他甚至还想探过身子来跟段以疆讨根烟,只是很快就被紧张兮兮的看守按回了原地。
“该审的他们都审完了,你不用担心,段家现在被你择得干净,就是有那么点旧账,也都在我头上。”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郑峰自嘲似的抖了抖手上的铐子,他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一贯刚毅硬朗的眉眼间生出了细小又不可忽略的褶皱。
“你也别指望我去什么演戏,我头脑清醒的很,我杀得就是他顾安平,我就是要他死,他死了我就高兴,至于到时候怎么判,老子认。”
段以疆闻言放下了手边的资料抬头同郑峰对视,他对这股所谓的绿林莽气深恶痛绝,别说是一个跟他毫无瓜葛的郑峰,就连他的父亲段霄,他都不曾认同过。
“要救你的不是我,是沈拓。”
他同样很平静的开口直言,他纯粹是为了沈拓才出手,他欠沈拓太多了,他不想让沈拓再经历什么生离死别。
“……那你就告诉转告沈拓,这事跟他没关系。”
许是又听到了沈拓的名字,郑峰面上那种不屑一顾的冰冷劲微微松弛了一下,他嘬着牙花子用力靠上椅背,直把椅子压得吱呀作响。
他当然知道沈拓想拉他,他满世界追着顾安平寻仇的时候,周远就曾警告他,说是沈拓一心要拉他住手,甚至为此去跟裴镇合作派人监视他的动向。
郑峰不是不明事理,他明白如今的港城是什么局面,他也清楚沈拓是真心实意的要保住他,可他领不了这个情。
丧妻之痛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丧妻之痛,他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个俏丽可人的姑娘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来救她。
最初那几年,顾安平确实是被保护得太严了,段霄的势力无法强硬的延伸到国外,再加上他手下还有跟着他转投段家等着吃饭的兄弟,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顾忌了。
段家、船厂、甚至于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沈拓全都弃他而去,他不再熟悉如今这个港城,也无法再跟上别人的脚步。
“我不认他这个兄弟,让他少犯贱,有空在这自作多情,赶紧去把他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身子骨养好。。”
室内的日光灯管刺眼,郑峰抬起手来挡了一下,短袖的犯人服盖不住他手臂上那个狰狞的旧疤。
“段少爷,你有空也别管这些,我的死活跟你们没关系。你要真闲,就回去多管管他,你以为他跟着你这些年落得好了吗?”
这是一句很滑稽的质问,它明明来自于和沈拓决裂的一方,但却可以让段以疆如鲠在喉,无法回答。
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吵闹声响,歪坐着椅子的郑峰斜睥着冷笑出声,他抬起藏在桌下的腿脚一踹一蹬,带着叮叮当当的脚镣重重踩上了段以疆的小腿。
“郑峰!你坐下——!坐下!!不许动!”
骤然暴起的郑峰足以吓得看守蜂拥而至,连带着段以疆自带的保镖,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立刻冲进来将郑峰包围,压胳膊的压胳膊,勒脖子的勒脖子,本就狭小的室内彻底没有下脚的地方了,而身带枷锁郑峰只是肩颈一绷屈肘横档,便将上身挣脱了出来。
“——知道吗?段以疆,老子就讨厌你这点,你爹把沈拓当亲儿子养,等留给你了,你把他当狗用,你是舒服了,段家是舒服了,那沈拓呢,我就问你,沈拓呢?”
虬龙似的青筋从臂间蜿蜒去颈侧和额角,段以疆的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郑峰猛地推开了实心的铁桌,拼命想去抓住段以疆的领子。
“说话啊,你他妈想没想过,你他妈到底想没想过,这么多年下来,沈拓他还剩什么——!”
桌腿划过地面的声响刺耳,郑峰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才是那个犯了人命官司需要解救的人,也忘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在说他已经与沈拓一刀两断。
他只是太不甘心了,为他自己,为沈拓,为跟着段霄打江山的那些兄弟,他们的老路被推翻、被否定,他们一起流血拼命的那段日子再也不能见光,而他除了亲手替爱人报仇雪恨之外甚至没有别的用武之地。
他和沈拓就像是两把被时代抛弃的兵器,他只能被扔进回收站里颐养天年,而沈拓这柄最锋利的刀,却被继承者生生断了筋骨磨去刃口,变成了挂在墙上赏玩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