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24)
磨好的豆子够煮两杯,周远打开磨豆机的盖子将咖啡倒进了壶里,百十块钱的小咖啡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他挺直脊背抹去散落在桌面上的咖啡粉末,犹犹豫豫的开了口。
“当年那个案子,我去翻过档案,当年就是真判了,也有防卫过当的问题,不会是死刑。我知道这事肯定难受,但是,但是段总这几年,扳得就是这个毛病,我现在都不知道郑哥到底是对还是……”
要是换在几年前,周远恐怕连把这句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他面对沈拓还算平和的表情就已经觉出坐立难安,只能渐渐放低声音。
“……你怕什么,想说就说,跟我你还顾忌什么。”
沈拓把银汤匙拿在手里打了个转,周远会跟他说这些,他倒不吃惊,从郑峰出事以后,他一直让陈戎替他盯着手下人的反应,大概是段以疆这些年教得太好了,家里头确实有不少人觉得郑峰处理欠妥。
沈拓其实挺怀念自己当年的直肠子,道上的规矩简单通透,欠债就要还钱,杀人就要偿命,没人会去管恩怨对错,更没人会去纠缠什么法条和量刑,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顾安平该死,甚至可以说直到现在他也这么认为,但他的确已经不会为亲眼看到郑峰亲自血债血偿而感到欣喜和痛快了。
恶人该死,却不值得脏了自己的手,他和郑峰或许可以不在乎这区区一条人命,可外人看得永远都是段家和段以疆。
“我之前一直想着把他拦在国外,想着让他在外头动手就行了,别惹出麻烦。少爷是说过,以后不能私仇私了,可是杀妻这种仇,是个男人都过不去。”
沈拓捧着段以疆专用的马克杯看向了背光坐下的周远,他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更没有怪周远胳膊肘往外拐,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郑峰这么做有没有意义。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这种烂账没得算,硬要怪,只能怪我,我当年没替他把人做掉,现在又没能拦住他。”
“拓哥……”
“你也不用紧张,你会这么想其实还挺好的,我希望你能这样。少爷就这点心愿,他就想看着你们以后都规规矩矩的做事,别玩以前那种上不得台面的。”
咖啡壶尽职尽责煮开了咖啡,沈拓摆摆手拦下了周远的话头,他拿起咖啡壶倒满两杯,然后往自己那一杯里多加了三袋糖。
“可段总还亲自帮郑哥去……”
“他那是为我,不是为郑哥。说到这给你提个醒,以后找男朋友女朋友,千万别找段以疆这种死心眼的。”
沈拓哭笑不得的喝了一口咖啡,再多的糖都冲不掉那种涩苦和酸意,只是段以疆喜欢的东西,他总要用尽一切去适应。
“别犯轴了,郑哥这事愿意做你就做,真觉得难受不想伸手,我也不怪你。你和我不一样,我跟他那么多年,没得选了,即便知道不对,我也得护着他,”
“.…..好。”
周远没能控制住一涌而上的情绪,兴许是酸楚,兴许是不甘,又兴许是某种已经压抑到扭曲之极的愤怒被点燃了引线,灼得他整个心脏都在抽搐痉挛。
——因为他最不想从沈拓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他有些仓皇的端起杯子大口饮下了还烫口的咖啡,宽敞的马克杯沿可以遮去他面上那些因为抽动而显得愈发狰狞的伤痕。
“傻得跟什么似的……你们现在都好好的,这事本来也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你前段时间帮忙帮得够多了,回去歇着,剩下的不用管了。”
沈拓和周远差得年岁不大,但他总是会把周远和陈戎当成年岁相当的小孩,这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郑峰以前总说他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恨不得天天把这些小混蛋挨个护在羽翼之下。
而沈拓确实是这个性子,见周远有些顶不住情绪,他立刻起身去揉乱了周远的发顶开口安慰。
他始终是个习惯于自责的那种人,他这一辈子细数下来看似风光,可他其实谁都没保住。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母亲和段以疆的母亲,了结不了这桩陈年命案,阻止不了段家当年的失势,更没能照顾好操劳成疾的段霄,而现下唯独剩一个段以疆,也被他牵扯着违背了本心。
“拓哥……”
“生意的事也不急,你回去好好休息,他现在也没空料理,你发个文件给他看就行,不用当面汇报。”
沈拓哄孩子似的捋了捋周远的头发,又照葫芦画瓢的拍了拍周远的背。
他承认他对周远的抽身有些伤感,但他还是很愿意看到这种事情。
段以疆的路是对的,尽管难走,可是总有一天,这些曾经跟着他一起拼死讨活路的小孩们不会再脏手,不再因为背着血债而夜不成寐,更不会尝到他这种烧心灼肺的煎熬。
段以疆谈完事情回来,周远已经离开了。
沈拓抱着段以疆的马克杯蜷在转椅里对着窗户发呆,公司写字楼是正南朝向的,阳光毫不吝啬的笼罩着一身黑西装的拢在他身上,段以疆走上前去吻上他的发顶,他黏黏糊糊的腻上来讨吻,结果被段以疆顺势抽走了别在腰后的枪。
“.…..”
“别用这个,后坐力大,你手不行。”
段以疆算是精通枪械的,他不用,但他打小耳濡目染。
他抓周那会段霄恨不得把整个堂口的军火都摆上案子,可他偏偏在一堆卸了子弹的枪械里挑挑拣拣,最后左手握着钢笔右手抓着沈拓,快快乐乐的吐了个口水泡泡。
“我这个趁手,少爷,少爷——我就喜欢这个——”
沈拓张牙舞爪的伸手去枪,他一边试图瘪嘴皱眉软乎乎的撒个娇,一边在心里把恪尽职守的小助理骂了个狗血淋头。
“喜欢就放家里摆着看,要用还是用这个的。”
沈拓是深受上世纪外国动作片“毒害”的那种人,除了趁手的战术刀之外,平日里用枪只用沙漠之鹰,但这枪的后坐力实在太大。
他替沈拓换了一把德国的沃尔特,实用性强,后坐力小,在沈拓眼里属于那种“娘们才会用得枪”。
“这把我给你拿回家摆上。听话”
眼下毕竟不是什么火拼的时候,段以疆生怕沈拓那条胳膊再出事,他知道周远来过又走了,所以他只得另想别的办法哄沈拓开心。
于是他俯下身去帮着沈拓换上新枪,特意贴着沈拓的鬓角吻了又吻。
“今年新出的枪和刀都好看,等忙完这事,我给你腾个房间出来当陈列室,多买一些,摆四面墙。”
“……不行,段少爷,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能干这事。”
背诵抄写五十遍的治安管理条约到底是深入骨髓了,沈拓不情不愿的正了一下枪袋,嘟嘟囔囔的拒绝了到手的玩具。
他呲出犬牙捧着段以疆的俊脸啃上两口,虽然还是窝着心的难受,但至少还是尝到了一丝丝的甜。
黄毛和陈戎的情况都还好,沈拓倒是不怕这俩倒霉孩子抽身,就怕他俩沉不住气,为此还特意下了黄毛的枪。
临开庭的前一天,沈拓没什么可做的,他陪着段以疆在书房里准备了整整一天,午饭和晚饭都是黄毛跑腿来送的,一顿炒粉一顿砂锅粥,沈拓挑挑拣拣没找到附赠的辣子,为此还小肚鸡肠的踹了黄毛屁股一脚。
裴镇来电话这会刚过十点,沈拓正在书房里给蒙着浴巾段以疆擦头。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新邮件同样是来自裴镇的,能让裴镇同时联系他和段以疆,一看就是有什么催命的大事,沈拓看清来电通知之后下意识手上发紧,险些薅了段以疆的头发。
电话接通的瞬间,段以疆点开了邮件,沈拓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当段以疆和裴镇同时喊他的时候,他突然心悸得两腿发软,一时竟然都没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郑峰:真男人死也要cue段以疆
裴镇翻出了一桩尘封多年的旧案,旧到当时负责善后处理的沈拓都几乎遗忘干净。
郑峰在爱人死后压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本就沉默少言,即便有黄毛他们在边上叽叽喳喳的开导,他也难以走出心魔。
而那时恰好是港城里最乱的一段时间,道上各家相争,新旧势力更迭,吞并、灭门、追杀、火拼之类的事情每天都在交替上演。
那会黑街上的空气焦灼到可以被一颗火星引燃,沈拓每天绷着神经巡查场子,平均三天一动手五天一动刀,隔三差五还得划出道单对单,教一教试图分羹上位的后辈如何做人。
郑峰同样整日忙碌,没有落下一件该办的事情,段霄体恤他丧妻之痛,本想让他歇着缓缓,但郑峰自己不肯,段霄也是感同身受,知道他一旦闲下来可能会更加心痛难忍,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而沈拓在顾安平侥幸逃脱之后一直死咬着顾家,顾家面上身处白道干干净净,暗地里却跟几个堂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扩张和吞并得了段霄的同意,说是为了大局,其实也是徇私复仇,段霄点头之后,沈拓和郑峰联手做掉了三家堂口,前两家没费多少力,被砸了两回场子也就乖乖服软,最后一家倒是骨头硬,非要死磕到底。十几岁的黄毛咋咋呼呼的代替他们去谈条件,刚一进门还没张口就挨了揍,黄毛一腔热血年少无畏,但毕竟寡不敌众,揍倒了六个没揍倒第七个,结果自然是被打得头破血流。
沈拓当时还在店里看场子,应付警局的突击检查,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抽不开身,郑峰也没等他,直接自己开着车去了。
人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情绪堆积到极点的时候,无论是面对无辜的局外人,还是身处局中的牵连者,理智都是短缺到可怜的东西。
郑峰一个人,一把枪一柄刀,面对对方留守堂口的几十个人,现实没有电影中拍得那么华丽好看,子弹不会划出延迟拉长的慢镜头,血花也不会溅出优雅漂亮的弧线。
拳拳到肉的搏杀毫无美感可言,刀枪、砖瓦、砂石、甚至于桌椅板凳和牙齿指甲,一切趁手的东西都是好用的武器。
而旧城的街巷狭窄老旧,人尚可以撑过几轮激斗,屋舍却不行。
破败腐烂的旧梁木被一梭流弹击中,陈年的裂痕不堪重负的垮塌下来,瓦砾成灰,血肉成泥,仅有的几个幸存者是早早就被放倒在路边苟延残喘的小打手
沈拓骑着机车抄了两段近道,差点把自己颠吐,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时,那家堂口已经坍塌成废墟,而郑峰正满身血污蹲在道边抽烟。
郑峰那辆破车的油箱被流弹打出了豁口,漏完大半的汽油就淌在地上,沈拓看得头皮发麻,他立刻抢来烟头狠狠捻灭,紧接着抬脚就把郑峰踹进了边上齐腰深的小河沟。
这事就此告一段落,谁都没觉得这有什么特殊的,毕竟堂口火拼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郑峰这只是弄塌了几间房子,比起沈拓当年在港口炸船烧货简直是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