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谢。”
手机传来刺耳的嘟嘟声,章书闻却维持着同一个动作迟迟不动。
这是他和余愿分别整三个月,不长不短的时间。他怀揣着余愿离开他能过上更好生活的希望,至少去了余家,余愿三餐能有保障,不必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为了省下开销,吃没有营养的泡面和素菜。
可是午夜梦回,余愿的那一句“别不要我”总是如同无法斩草除根的绿萝般层层叠叠将他包裹起来,严密得他透不过气。
他觉得自己算不得一个勇毅的人,因为他甚至不敢设想如果余愿没能适应在余家生活的后果。
章书闻胸膛微微起伏着,许久许久才疲倦地躺下来,将手臂横在了眼睛上,任凭黑暗将自己绞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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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五点,尔高的学生陆陆续续出校。
章书闻用人群掩盖自己的身躯,站在老树下等待期盼的身影的出现。
天边开出大朵大朵金云,少男少女嬉笑着结伴同行,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个纤瘦的少年半垂着脑袋从校门口走出来,他脸上还有未褪的婴儿肥,穿着宽大的校服,看起来很是稚气。前方有行人挡了他的路,他便停下来等待着“路障”自动离去复而前行。
还是和以前一样未变的习惯,不同的是,他垂下的脑袋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
时空像是停滞了一般,章书闻越过人群,凝望着熟悉的身影。他无端端地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心脏以一种不可估量的速度狂跳着,躯体也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意,双腿却像是绑了沙袋一般,每走一步都需要用上极大的力气。
只是十几步的距离,他却没能走到余愿的身边。
自打上回余愿放学“离家出走”后,蔡芬就总是提前到校门口等着,此时她先一步拉住余愿的手,唯恐余愿飞了似的,抓得很紧。
余愿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连脑袋也没有抬起来,提线公仔一般被蔡芬扯着走。
章书闻还没有做出决定,脚步就已经跟了上去。
他注意到无论蔡芬喋喋不休说了多少,余愿皆全无回应,蔡芬好像也拿余愿没办法了,边热得用扇子扇风,边讪讪地住了嘴。
章书闻一路跟到了公交车站,目送着蔡芬和余愿上车。
他从下往上看,透过车窗见到余愿似乎是想坐到最后排去,却被蔡芬摁在了爱心座位。
车缓缓启动,行驶过章书闻的跟前。心有灵犀一般,又或许余愿只是想躲开蔡芬的触碰,他偏过脸望向了窗外。
三月不见的二人隔着染了油污的车窗,视线猝不及防地触碰在一起。
而这一次,章书闻终于见到了余愿抬起来的眼睛。
不复印象中的鲜活与灵透,只剩下了被大火燎原般后的死寂。这样一双沉甸甸的、木然呆滞的眼睛,在见到章书闻的那一刹那,骤然下起了一场细密的倾盆大雨。
第29章
“书闻,书闻?”同学使力碰碰章书闻的胳膊,压低声音,“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呢。”
数学课上,频频走神的章书闻引来班主任注意。他略一顿站起身,望着投影仪的题目,准确地说出选项。
班主任颔首,“题会做,课也要认真听。”
章书闻重新坐下,深吸一口气想把精神都集中在课堂上,可不管他如何提升专注力,练习册上的公式都会变成余愿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那一幕像是有一根尖锐的针扎进他的瞳孔里,疼得他眼前一片漆黑,直到公交车灼热的尾气撩了他一下,他才大梦初醒般地想要追上去,可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愿远离他的视线范围。
到了这个时候,章书闻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需要直面自己错误选择的败果,承认从他把余愿让出去的那一刻就错得离谱。
他应该做好每一步行动的计划,包括但不限于怎么和余愿单独见面,又怎么才能将余愿要回来。回来之后呢,他要怎么样保证余愿的生活,起码让余愿有遮风避雨之处,不让余愿挨饿受冻。
挡在他面前的有层层大山,劈山移海非一日之能,可是他等不及,他甚至全无制定计划的耐心。
下课铃一响,章书闻就抄起双肩包走出教室门口,消失在了校园里。
陈永乐发短信问他去哪儿的时候,他人已经坐在出租车上。
他没有告诉陈永乐他要去做什么,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冲动行事,陈永乐大概率会阻止他,而章书闻不想再有半点儿犹豫。
他又来到了尔高的校门口,这一次,不再躲藏,而是光明正大的和来接送孩子的家长站在一起。章书闻的神经紧绷得像一条满弦的弓,不敢有一瞬的出神,望着从门口里走出来的一道道身影,于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垂眼的余愿。
他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地表腾腾蒸起的湿热让他背脊出了一层薄汗,他的掌心也很热,在急切握住余愿的手腕时,感受到手心里的皮肤被烫着似的剧烈地跳动了下。
余愿没抬头,张皇失措地想把手抽出来,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是我。”
章书闻五指收得更紧,还没来得及跟余愿再多说一句话,蔡芬就急吼吼小跑过来,“愿愿,愿愿.....”
余愿如同将要被捕兽夹困住的麋鹿,满面惝恍。
章书闻微微地咬了下牙,拉着余愿转头就跑。
两人挤进密集的人流,将蔡芬远远地甩在身后。四周似乎只剩下奔跑起来打在耳边的风声和噗通乱撞的心跳声,章书闻和余愿跑出一身热汗,七弯八拐都不敢停下,直到他们消耗掉全身的力气,双腿发软再也跑不动一步后,才气喘吁吁靠在街边被烘烤得滚烫的墙面上。
夕阳落在他们濡湿的发根和眉眼,章书闻和余愿两颊发红,胸膛急剧起伏,微张着唇汲取氧气,紧握的手黏糊糊的,始终没有松开。
余愿的电话手表响起。
不多时,章书闻的手机也收到了章小月的来电,他果决地挂断,响了三回后,直接将章小月的联系方式拉黑。
世界终于清静,只剩下挨着肩的二人。
章书闻从双肩包里拿出纸巾给余愿擦汗,余愿眼睫颤动着,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倒映着燃烧的夕阳和章书闻清俊的五官。
“走。”
章书闻又拉着余愿向阳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带着余愿去哪里,只是本能地觉得一旦停下,就得开始面对今日这一荒唐而不顾后果的行为所产生的一系列麻烦,而他还没有好好地跟余愿说一声对不起——至少在说对不起之前,让他们暂时逃离现实世界。
余愿也不问他们要到哪儿去,他还有些茫然,像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曾弃他而去的章书闻突而复返,化身骁勇善战的矫捷雄狮,将他从猎人的牢笼解救出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上章书闻的脚步就会很安心。
两人谁都不说话,走过大街小巷,从日落走到天黑。
章书闻的手机响了又响,来电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章小月的、班主任的、陌生号码,最终他只接通了陈永乐的。
“书闻,你在哪儿?”陈永乐的语气很焦急。
章书闻带着余愿在开放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没回话。
“你姑姑到学校来了,你放心,他们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陈永乐试探地问,“你去找余愿了?”
章书闻还握着余愿的手,“嗯。”
陈永乐说:“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真的放着他不管,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
“什么?”陈永乐震惊,“那你今晚不回来了?”
“是吧。”
“这样也不是办法啊,你总不能一直带余愿躲起来,大家都在找你们。再说了,你还能不回来上学?”陈永乐一悚,“你不会真这么想的吧?”
章书闻疲倦道:“没有。”
他不会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
陈永乐松口气,“那好,我等你回校。还是那句话,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开口。”
在章书闻陷入困境时,有陈永乐这样一个好友无疑是雪中送炭,他真挚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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