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游发现当陆偃和自己谈到宋衿的时候,总称呼宋衿为“之凡爸爸”,他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宋衿的全名。他认识宋之凡,却没见过宋衿,季子游想:陆偃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现在对他而言,宋之凡比宋衿要重要得多。
“这张是什么时候呢?”季子游指回刚刚指过的照片。
照片上的宋衿和他,都笑得灿烂,陆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头,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时还在读博。”
“哦……”季子游看出他不愿意提起回忆,听完便沉默了。
这张照片同样是在那个篮球场拍的,照片上除了陆偃和宋衿以外,还有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
她扎着两个麻花辫,分别牵着陆偃和宋衿,小牙齿整整齐齐,笑起来格外可爱。
这小女孩让季子游想起了宋之凡,整个画面的布局分外温馨和谐。季子游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这张照片,你们好像一家三口哎。”
陆偃失笑,问:“你今天有没有听他们说过一个叫‘马支书’的人?庄老师叫她‘月芬’。”
“就是她?!”季子游诧异道。
他点了点头,说:“她前些年大学毕业,从析津回来,一直在这里当村官。应该过两年就要提拔了吧?上回听村长说过一嘴。”
季子游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俄顷,问:“那棵桑树,一定要砍掉吗?”
陆偃意识到季子游比自己原本想的要感性更多,笑道:“小游真是像天使一样善良。”
闻言,季子游心头的郁郁一扫而空,不客气地说道:“神经病,我随便问问的。”
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陆偃看了直笑。笑罢,陆偃唏嘘道:“他第一次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说这里是他自己找到的家,所有人都待他像亲人一样。”
季子游觉得惋惜,问:“你呢?你觉得这里是家吗?”
陆偃思忖片刻,说:“就算是,我现在也搬家了。”
“嘁!”季子游用冷笑嫌弃他的土味情话。
陆偃笑着起身,说:“走吧,想看明天再看。这里蚊子太多了。我刚刚在房间里点了蚊香,回那里待吧。”
“好。”他们只是在这里待了几分钟,季子游的脚踝已经被蚊子叮出三个包了。
从校史馆出来,他们一同去停车场拿了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他们一路踏着月光往回走,蟋蟀和蝈蝈的叫声响亮得不得了,让本应宁静的秋夜变得非常热闹。
想到晚上要睡的床,季子游却无心享受这样的惬意。
他们刚从蒙校长家离开时,庄孟霏提过给他们拿床褥。但季子游嫌麻烦,不愿意拿,等到看见实际环境以后才后悔莫及。
季子游得承认,自己从小到大,真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摆在房间里的木板床只有一米五宽,一张竹席可怜兮兮地铺在床板上,可以想见他和陆偃晚上睡觉时能有多挤、多硌。
不过,从陆偃的口中说起,这张床却是学校给他的最好待遇了。别的老师全是一米二的单人床,有的还睡上下铺。这张床是村里特意给陆偃准备的,方便他来的时候有地方睡,因为他怎么都不愿意住老乡家里。
去邕浔以后,陆偃每隔一段时间都来春圩,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他每次来都做足准备,除了冬天,清凉油、驱蚊水这些他从不会忘记。不过,因为每次都是小住,有些东西他不会计较,比如硬邦邦的木板床。
现在看见季子游后悔的样子,陆偃说:“你抱过来的那床被子,可以当床褥用。”
季子游听罢心动,表面却犹疑:“这样会不会不好?”
“我们俩加起来能有多重?睡一晚上也不能把被子压成被褥的。”陆偃说,“我估计你应该没睡过硬板床吧?明天还得坐车回去,晚上还是睡舒坦点儿吧。”
季子游可没有宁可吃苦也要死撑面子的习惯,何况陆偃已经开口决定惯着他,他受用地点头,心情很快就豁然开朗了。
除了那张硬板床以外,再次让季子游受到震撼的,便是逼仄的淋浴间。
这淋浴间是校舍的一部分,平时除了洗漱以外,也兼做卫生间使用。整个房间只有不到两平米的大小,水池和厕所蹲位离得非常近,电热水器更是装在头顶上方,以季子游的身高,他转个身都有可能磕到热水器的水箱上。
因为空间太小,洗澡的时候,必须得用一块挡板盖在蹲位上方。虽然陆偃保证那块板子足够厚实,可季子游踩在上面的时候,总是怀疑什么时候会把板子踩坏,失足掉进蹲位里。
估计上面调拨的经费全部用在了学生的身上,所以老师住的环境才这么艰苦。季子游这么想着,速战速决地洗完了澡,在穿衣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墙角的排水口旁长了一棵菌菇,忍不住笑出来。
季子游洗得太快,竟然没把一箱热水用完。
他打开热水器的开关,让水继续烧,拎着装满脏衣服的塑料袋子,打开门。
季子游本想回宿舍告诉陆偃,可以接着洗澡,没有想到才从淋浴间里出来,便听见了打篮球的声音。
原来,季子游洗澡的时候,陆偃把操场的灯打开了。
望着在球场上投篮的陆偃,季子游不禁停下脚步。
陆偃之前确实说过偶尔会打球,但是,季子游从来没有看见过。
球场的灯光不够敞亮,运球投篮的陆偃在季子游的眼中不甚清晰。他被阴影和光包裹着的身影,像是加了一层复古的滤镜,时间和年龄一下子变得模糊了。
季子游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看着,恍惚间以为看见的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就像是十几年前,陆偃第一次来春圩小学的时候。
第90章 春暮-7
奔至场边追回篮球,陆偃呼了一口气,他一边运球一边往篮框底下走,有点想就这么结束了,但刚刚的那个球擦了篮板,总让他不太甘心。
他走搭三分线外,把球往地上拍了拍,扶正往下滑的眼镜,对着篮框望了片刻。
这个如果没投进,就收工洗澡去了。这么想着,陆偃往旁边走了两步,借力跃起,把球投出。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他的目光追着球,看见球碰到篮框内侧后沿着框转了两圈,落进框内。
“喔!”身后不远处,传来季子游鼓掌欢呼的声音。
陆偃回头,这才发现他早已洗完澡,不知从何时开始倚靠在房间的窗台上看自己打球。
陆偃把球捡回来,问:“要一起吗?”
他摇头说:“我洗过澡了。”
见陆偃运着球往窗边走,季子游转身往椅子上拿了一瓶矿泉水,从窗户里递给他。
“谢谢。”陆偃把篮球放在窗台上,身子搭靠着球,把瓶盖拧开来喝水。
汗珠沿着陆偃的额头和脖颈往下淌,滴在锁骨上。汗液透湿了他的衬衫,季子游看见他胸膛有一小片皮肤因为衣服湿透而若隐若现,那两颗解开的衬衫纽扣下方,肌肉的纹理仿佛因为汗湿而变明显了许多。
明明隔着窗户,季子游靠近他站着,也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运动后冒出阵阵热气。
季子游的目光流连在他湿透的额发和露出的小臂。由于出了汗,他手臂上那些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汗毛像是泛着光,季子游完全能够想象假如自己此时抓住这条胳膊,一定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在发热。
“今天开车开了几个小时,现在不累?”季子游问。
“还好,反正明天休息,能多睡会儿。”陆偃说着,摘掉眼镜,抬起胳膊用衣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当重新戴上眼镜,陆偃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那眼神轻飘飘的,像是一阵撩人的呼吸。
陆偃或许会拆穿他,或许不,在前者做出任何反应以前,季子游收回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说:“等我退休以后,想找个村子,租一套有院子的房子住下。院子里有花、有草,还能有一个半场的篮球场。”
陆偃揶揄道:“你现在都不愿意打球,退休以后还要建篮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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