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时光(138)
「不要这麽陶醉,小心我马上又抱你一次喔。 空虚了一个月,我可是跟一头饿到快死的野兽没两样,你以为昨天那样就够了?」
说着,整个人贴了过来。
推开他,拿起他丢在地上的行李往他身上一丢,隔开我们的距离,
「快给我出发!!不要闹了!!」我想我有点恼羞成怒吧。
「好~好~。说实话也要被你骂,唉~」背起行李,操着小孩子般的口气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到玄关穿鞋。
我抱着胳膊站在走廊看他穿鞋,穿好鞋他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我,
「我要走了。本因坊最後一战。」
「…。」
看他一身黑色西装铁灰色衬衫没有领带,这几年来面对重要比赛他总是这个打扮,以前就觉得黑色适合他,但连浏海也染了黑色…。为什麽要做这麽大改变?…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沉重。
「金色比较好…。」想着,就这麽脱口而出。
「嗯?」进藤一脸疑惑看着我。
会说金色好,一方面是觉得金发的他好看,一方面则是,染了黑发的他…还是让我觉得有点遥远。
第一次看到他的黑发,是在他跟申小姐站在一起的照片上,当时的冲击到现在还淡忘不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进藤光。
真是的…,叫他不要被过去绑住,我自己还这样。
「没什麽。比起这个,」摇了摇头,语气一转,我拉大音量对进藤喊,
「进藤!听好!今天的对奕,给我用有趣的棋赢!!」
听完我的激励,进藤闭了一下眼,张开,抓了抓头,
「…没有听错的话,条件…是不是变多了? 要赢又要有趣吗?」
「对!有问题吗!?」
进藤翻了个白眼,笑了笑,
「不敢有!」打开门,他背对着我,
「塔矢,今年的本因坊我一定会赢,但不是为了赎罪,只是因为我想赢,想下有趣的棋。 走了。」
关上合之前,从口袋拿出扇子握着往空中一举。
* * *
出了车站来到约好的公园门口,今天跟进藤约好了陪桑原老师一起去赏花。
远远看到进藤推着桑原老师的轮椅从停车场走了过来,不知道他说了什麽惹桑原老师生气的话,老师拉长他的不求人往後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嘴里还喃喃叨念着。看来老师今天身体状况还不错。
发现我,进藤举了一下手,咧开嘴笑,握了握拳,像在跟我炫燿自己办到了一样,告诉我他赢了昨天的比赛。
迎着风,轻盈的前发在他额前乱舞着,春天的日光透过树枝照在他金色的浏海上,看得我有点目眩。这样的他,是我最熟悉的他,一种睽违已久的悸动从我心中油然升起。
…原来我那无心的一语被他听见了。
昨天,第七战的棋谱在对奕结束後就公布在棋院的网页上了,但他把头发染回来的事,我今天早上才从报纸里刊载的照片得知。
根据报导,他刚进到会场的时候似乎吓坏不少人,但也许是托对奕结果的福,总之进藤的变发得到了正面评价。
进藤推着桑原老师的轮椅走在樱花树夹道的公园里,我跟着走在旁边。樱花像雪一样从天空落了下来,抬着头,桑原老师心有所感地说着话。
「樱花满天飞舞的时刻就是樱花盛开的季节,飘落萎地的那一刹那发自人们心里的是一声声的赞叹,而不是悲叹。不同於其他花类,樱花没有花容失色的枯萎,牠用最美的姿态萎身落地,在不同的世界谱出另一幅美丽的画。」
「樱花落了地就是凋零,落了地就是死亡,爲此而感伤的人很多,有些人甚至把死在最美的时刻当作樱花的警世言。日本棋院幽玄之间里那四个『深奥幽玄』的字是什麽人写的知道吗?进藤小子。」
「……,不知道。」
「嘻咿- 本因坊头衔顶着好玩的?你还有的学呢!小子! 小塔矢就知道了吧?」
「川端康成,日本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嘻嘻- 看到没有?进藤小子! 这才是合格的棋士!」
「是是~。我不合格,行了吧?老爱挑我毛病。又想绕圈说什麽啦?」扒了下金色的浏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嘻-, 笨归笨还挺敏锐的。 川端康成在拿下诺贝尔奖之後没几年就自杀死了,死在成就最高的时候。当时就有人这麽比喻,说他像樱花一样,殒落在最光荣的时刻。嘻- 愚蠢至极,只把弱不经风的花瓣当樱,器量真小,成不了大事业的。
小子们,樱花虽然落了但并不代表死亡。不信过几天你再来看看,花瓣落尽之後你看到的不是光秃秃的枝枒,而是绿意盎然的叶子,牠将以更坚韧的姿态出现在你们眼前。落樱带来的是绿叶,意味着重生与蜕变。
经过四季的交替,明年春天,樱花又会再次盛开在黑色的枝枒上。而这就是老身以为的『生命』。
没有必要爲一朵花的凋零感到悲伤,树还在,明年还会有新的花开,这就是落樱可以撒手离枝没有眷念的原因。」
春风摇曳着树梢,粉色的花瓣飘了满天,金黄色的光点在地上闪动着。
第二十一章 新绿
(光 side)
坐在医院庭园里长满绿叶的樱花树下,看着手上那只写着「遗书」的信封。
是刚才牡丹夫人递给我的。
应该写了好一阵子了吧? 劲洁有力的笔迹说明了一切。
还说什麽没遗言给我,就这麽喜欢耍我啊。
叹了口气,拆开信封,
白纸黑字,洋洋洒洒用毛笔写了这样一段话,
『感谢你。
感谢可以跟你下棋的每一天,感谢有你陪伴的每一天,每天都很愉快。
别了,进藤小子。』
鼻头一酸,心头一热,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桑原老师是另一个我想称他为老师的人,但是天生顽固又毒舌的关系,从来没夸过我。
我的脑袋不至於僵硬到,非得听到这些讲得明明白白的感谢才知道老师器重我,只是,…真的听到他这麽说,还是觉得安慰。
…再次面对「失去」,…让我不免做了很多联想。
那家伙走的时候不知道心里是怎麽想。
停止做无谓的联想,摊坐在椅子上看着盖在头顶的绿叶,像在说着没有悲伤的必要一样。
转换了心情,很不厚道地想着:
老妖怪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和蔼可亲了?
老是挑三捡四,愚蠢至极连环发,打击我信心的老家伙居然会谢我?
这信搞不好是幌子。信的某个角落搞不好有纯属虚构几个字。
转着纸,前後看了看,…有种雷就劈在头顶的感觉。应了我的玩笑话,真让我在信的最末端看到了几排小字,
『嘻嘻~ 小子一直想听的就是这些话吧?来不及从幽灵嘴里听到的话。老身死前就赏小子个善事。
这下毒舌了一辈子的老身总该能上天堂逛逛了吧?
小子。没比老身活得久就不要给老身过来。把你踹回去。』
老妖怪…这麽小的字,拿放大镜看着写的啊?有老花眼还做这种伤眼的事。
就说吧,老妖怪的尖酸刻薄到死都改不了。
把信盖到脸上,有点闹别扭,真是白感动了。要叫那老头夸我大概比逼他动手术还困难。
…我一直都想听到的话吗?
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样子。
但是老师,这次您可猜错了。
其实相反,是我想说,想这样告诉他…。
从来没有说出口也没有任何表示的感谢,没有机会做的道别。
这时候,突然感觉到手背上出现不同於自己的体温,拿下脸上的信,坐起身转头一看,发现塔矢就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一脸担心。
「什麽时候来的?对奕结束了?」
「嗯。」塔矢点了下头。
「赢了?」
再次慢慢地点了下头。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或者只是我不曾注意。
塔矢在点头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在抬起头的瞬间又把眼睛睁开,像设计精密的人形娃娃一样,每个动作都很轻巧又优雅。
移开眼睛,
「这样就500胜了。大众媒体又会喧嚣好一阵子了吧?这段时间你还是少出门少搭电车的好。」
「嗯。我知道。」眼角余光瞄到塔矢又把眼睛闭上了,似乎真的是习惯。
「我年纪比你小。」塔矢突然语焉不详地说着。
「嗯? …三个月而已吧?」
「三个月也是小。」
跟以前不一样,他一向讨厌我说自己年纪比他大。今天居然自己提。
「…好~。你比我小。」到底想说什麽…。
「而且又嗜酒如命,暴饮暴食,喜欢吃肉,喜欢吃重口味,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一定会让你短命。」
「喂,诅咒我啊?」
不管我的抱怨,他继续说,
「所以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绝对不会比你早离开,不会留下你先走,不会再让你有『只剩我一个人』的回忆。」
「…塔矢。」
看着我的眼瞳是那麽清澄,映照出我的恐惧;眼睛里毫无迟疑,带我走出过去的伤痛。这双眼睛,好美,…像倒映着月光的湖水。
蓄在眼睛里面的水,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跟湖水一样冰冰凉凉的。
抚上塔矢的脸颊,用大拇指的指腹画着他的下眼睑,微微往上翘的眼角,
「…好像没有摸得到眼瞳而又不会闭上眼睛的方法。」
反射性地眨了一下眼,但并没把脸转开,
「摸到会痛。」
「嘿~…不会摸啦。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细菌。」
看到了吗? 佐为。
想战斗的时候这家伙会坐在我对面,
难过的时候这家伙会坐在我身边。
是你把塔矢带来给我,把围棋带来给我,
没有他们,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见见你,想好好跟你道谢。
「今天的你比平常可爱上好几十倍,这麽温柔。为什麽?」如果是平常,塔矢才不可能大白天让我靠他这麽近。
理由不外乎他担心我,想安慰我。
但我就是很好奇,说出这麽难为情的话的他,脸颊不知道会红成什麽样。於是明知故问了一下。
但塔矢也许看出我居心不良了吧?不说话。
我得寸进尺地再问:「要是我整天情绪都这麽低落,你不就整天都会用这种可爱又温柔的脸看我了?嗯?」贼笑了两声。
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塔矢瞪了我一眼:「演技?」
「你说呢?」故意勾起嘴角,这样看起来够奸诈了吧。
「…,现在的才是演戏。」表情明显非常不悦,「…你不用假装振作。这样我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