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幼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蝇环绕,却仍然挣扎地呼吸,发出不甘的响动,也因此让我发现了他。”
“一时念起下,我决定救他。”
“可他的躯体已经死去,那残喘挣动的只是他尚未消散的魂魄,所以,我将他的魂魄收起,将他带到涿光山中,取五色土,为他捏造了新的身躯。”
“他新的身躯与我几乎一模一样,但他的灵魂仍然只是一只幼马,懵懂又无知,蒙昧且混沌,于是,我又在数百个日夜中,循序渐进地为他注灵,为他启迪智慧,我教他说话,教他法术,我还为他取了名字。”
路乘怔怔地听着,原本他还试图控制那不断流逝的力量,但慢慢的,不知道是因为总是徒劳的结果,还是因为路麟的话语,他不再尝试了,甚至在此刻,他还突然后退几步,犹如不敢再听下去。
但路麟自顾自继续,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近乎残忍的方式说出这段往事的真相,也戳穿众人那所谓希望的虚假本质。
“世上从来都没有第二只麒麟,你是我造出来的,我给了你智慧,给了你法力,给了你名字,我给了你一切!今时今日,你又如何能够背叛于我?!”他素来温和的语调在此刻变得刻薄又冷酷,犹如盛怒的寒冰火山。
但怒意持续片刻后,路麟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低低呢喃:“对不起,路乘……”
“我那时……太寂寞了……”
话音落下后,他收紧的五指再不犹豫,路乘身上最后的金色便也消散破碎,再没有任何光音天经的法力,也没有任何金色的麟角,他现出自己的本貌,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圣兽,此刻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只是一匹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白色小马。
无数双混杂着不同情绪的视线看向他,路乘却恍若未觉,他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向身前的路麟。
“路乘。”路麟看着他,像是为他而悲,也像是为自己而悲,“你不过徒有其型的泥胎,又怎么能渡过苦海呢?”
犹如最后的侥幸也被宣判,路乘眼中积聚多时的水汽在这一刻凝结落下,“滴答”一声,透明的泪珠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化为污浊的黑水,并在转瞬间,向路乘反扑。
但在他被其吞噬前,却先有一道黑火在其面前燃起,商砚书抱住路乘,在不断潮涌的磅礴黑水到来前,带其朝远方逃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四散溃逃。
再没有任何希望了,没有第二只麒麟,没有能度化一切的光音天经了。
路麟张开双臂,奔涌的黑水吞没此地所有的一切,他麾下的魔修,萧放,还有他自己,他们的身形在黑水中消解融合,化为如山岳一样高大的阴翳怪物,而后怪物巨大的身形缓缓倒下,犹如深海中拍下的巨大浪涛,轰然的巨响声中,最后一处地眼转瞬间被冲破,黑水急速奔腾,从此处,从另外三处地眼一起,向人世泛滥潮涌。
道与法在今日消寂,忘川倒涌,苦海翻腾。
第116章 路乘
所有人都在逃亡。
黑水蔓延的速度之快, 远超众人的想象,村落城镇在眨眼间覆灭,万丈高的山川也相继倾覆, 灰暗天地间回荡着雷鸣般的巨大响声, 分不清是吞没一切的奔腾浪潮,还是其间挣扎沉浮的苦痛嘶喊。
凡人, 修士,此间的一切生灵活物,或早或晚,没有人逃得过, 越是亲历今日之事, 越是明白,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光音天经都已寂灭, 他们期盼已久的救赎是个彻头彻尾的虚假谎言,有人在逃亡途中被追上, 有人则是极致绝望之中,主动停下了逃亡的步伐, 而后黑水呼啸而至,他们的身躯被吞没,他们的苦痛被同化, 聚合为更加磅礴汹涌的浪涛, 向四方怒涌。
商砚书带着路乘急掠出数百里,他的法力不像寻常修士那样在黑水泛滥时便直接消陨失灵, 却也受其影响, 末日之下,万法消寂, 唯劫火高涨。
黑水在山川大地上泛滥奔涌,劫火也在商砚书的经脉中肆虐冲撞,如同失控的古荒凶兽,有着焚毁一切的狂暴欲望。
商砚书想要停下来,集中心力将其镇压,但他每每停留不过数刻,黑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不得不带着路乘再次上路,而他引动灵力时,劫火失控的情况便继续恶化,在坚持两个昼夜后,他的身体终于到达某种极限。
第三日的傍晚,在来到西洲边境,一片广阔的原野时,他再一次停下。
“在这里等为师一会儿。”商砚书将路乘放在一处较高的坡地上,交代道。
路乘没有回应,就像这逃亡的几日间,无论是凶险的被黑水围堵的路途中,还是暂时歇息的那片刻安全时光,商砚书同他说话,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明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棉花做的玩偶了,但有时候商砚书感觉,自己抱了一路的就是一个不会动的木偶,虽然他仍然在呼吸,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可他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他想要再跟路乘说些什么,然而时间紧迫,便也只是摸了摸路乘的脑袋,随后转身离去。
路乘站在那里,商砚书在时,他是这个姿势,商砚书离去后,他仍然是这样,彷佛那句交代根本没有必要,他会一直这样,外面是洪水滔天,是地动山摇,他都不在意了,只像块无情无感的石头一样,立在这天地间,直到毁灭前的最后一刻。
然而,他到底并非真正的石头,在大地轻微震颤,一阵嘶鸣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时,他麻木呆板的眸光突然微抬了一下。
苍茫的平原上,一群野马沿着河道奔驰而过,它们身形修长健硕,毛色多为青黄赤黑,偶尔也有一两匹路乘那样的白色,在末日到来,众生悲苦绝望的眼下,马群仍然懵懂无知,像是大多数灵智未开的兽类那样,只在头马带领下,无忧无虑地迁徙去下一处牧草丰茂的草场,而后,在一无所知中,被即将到来的黑水吞没。
虽然仍然难逃覆灭的结局,但在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能逃得过,那么,此时此刻,无知就是最大的幸福。
路乘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由远及近,又望着它们即将一刻不停地远去,他突然有了动作,四蹄因长久的僵硬而发麻,但踉跄过后,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追逐远去。
商砚书捂着胸口,压下喉中那抹腥甜,虽劫火的反噬又一次加重,但好在他已经完成了以劫火设立的屏障,想来能在这西洲的边境上,将黑水稍微挡上一挡,他也能有上一时半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他想要回头去找路乘,再带着对方去一处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时,却发现他与路乘分别的那处坡地上,早已空无一人。
短暂怔然后,商砚书立刻想要去找,然而路乘丢下了一切可以定位寻迹的东西,那枚魂铃,那个满是灵草装着他所有家当,往日总是被他很宝贝戴着的储物围兜,此刻都被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商砚书将这些捡起,又飞到高处,将自己的神识铺散开一寸寸搜寻,他注意到北边的河道旁有一队正在饮水的马群,马群中多为健硕的成年马,但也有跟在母亲身边扑腾玩闹的小马,犹如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飞往此处。
马群发现生人的到来,立刻警惕地围聚在一起,头马站立在前,前蹄刨动,鼻腔威胁地粗喘。
商砚书只做不闻,他在马群中走过,左右扫视,不是,不是,不是……在发现一匹缩在马群后方的小白马时,他稍稍停下,这匹小白马毛色是少有的洁净,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但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商砚书就知道,不是。
马群奔驰而去,商砚书一无所获,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寻时,突然又注意到,在遥远的河岸对面,站着一匹落单的小马。
他似乎是被马群丢下了,独自站在那里,草原上的天地无比广阔,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无比落寞。
商砚书本不该多注意这匹小马,因为他遥遥可见,这匹落单的小马是黑色的,他应该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然而,也许是被这一刻对方的落寞所触,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他慢慢朝对方走去。
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决定,让他在走近对方后,终于发现,小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而是沾满了污泥所致,他被重重污泥遮盖之后的眸光,只需一眼,商砚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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