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太浓了,以至于几乎掩盖了其它所有味道。郁飞尘花了三分钟,才从沉闷的血液腥气里嗅到了另一种气息。
尸臭。
夜深了,狂风大作,血腥和尸体的气味也越来越明显。
“嘎吱”一声响,士兵打开第五节 车厢。
先前四节车厢里走下来大概三百名俘虏,他们排成一条灰色的长队,蹒跚着缓缓进入南门。
然而,这次打开车厢后,却没人下来了。
士兵朝他们挥手,大声说:“把他们抬到那里去。”
他指着南门内灰白色的圆塔,郁飞尘探查过那里,他知道那是个大型的焚尸炉。
士兵把煤油灯交给他,他带着金发和其它人走上前去。
昏黄的光穿透了灰白的雾气,走进车厢的一瞬间,血腥气扑面而来,浓郁无比。
就在郁飞尘的对面——
一具灰白色的尸体横躺在第四节 车厢和第五节车厢的连接处,头上有个模糊的枪口,以这个枪孔为源头,头发全都被血液黏上了,身下也是一滩血。
右边是第四节 车厢,里面也躺着几个人形,但还有呼吸,是几个昏过去的人。
至于左边——
他拿着灯往左手边照。
尸体。手、脚、膝盖、脑袋……所有肢体都可以在这堆东西里找到。第一眼看过去,他还以为是无数碎尸块。但再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完整尸体一层一层叠着,堆积在车厢里。尸体的摆放没有任何规律,带血的、惨白青灰的手和腿一起软软垂下来。黑色的带血头颅被其它人的肢体缠着,每个脑袋上都中了一枪,血液无孔不入,把一切都渗透了。
而因为现实的限制,尸体没法不留缝隙地填满整个车厢,灯往上举,尸堆和车顶有二十厘米的距离。于是一道幽深的宽缝向后面的车厢扩展,尸体的形状在其中起起伏伏,灯光只能照亮近前的一部分,再往后看就只有模糊的黑影。
可以想见,后面的所有车厢里都会是这样的景象。这确实是一辆载满了尸体的灵车。
见到这种地狱一样的情形,所有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都愣了。直到大校的声音像恶魔一样从背后响起来。
“愣着干什么?”他吼道:“赶紧搬!”
搬。
搬尸体。
把尸体运到焚化炉里——
浑浊的味道里,郁飞尘艰难地吐了一口气。
大校说得没错,即使已经是深冬,但这些尸体如果再不处理,就要在这辆火车里烂掉发臭,变成永远没法清理干净的脓水了。
他身后,一个科罗沙人呕吐出声。另外一个人则崩溃地哭了起来。金发的身躯也剧烈地颤抖着。
毕竟——这些尸体都是他们的科罗沙人同胞。
而现在,每个同胞头颅上都顶着一个枪击的伤口,毫无体面地、像屠宰场被丢弃的猪内脏一样堆在火车厢里。很难想象,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校惊雷一样的声音还在车厢内回荡,第四节 车厢里那几个昏厥的人中,有两个动了动。
郁飞尘走过去,拍了拍他们。
其中一个人惊惧地睁开眼,剧烈地喘着气。另一个人也醒了,但眼神涣散,眼珠不住地震颤着。
已经疯了,郁飞尘想。
“我是科罗沙人。”郁飞尘对那个清醒的说:“你们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
“从……”那个人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喃喃说:“高地收容所……他们说……要把我们送到……送到橡谷收容所。”
“这里就是橡谷收容所。”郁飞尘说,“你们怎么了?”
那人瞳孔骤缩,像是看到极恐怖之事。
“我们……我们那里……有人要逃走,炸了……炸掉了焚化炉……被发现了。”他断断续续说,“其它人什么都没做……但要把我们……全部处死……其它人……都死了。”
郁飞尘问:“那你们呢?”
那人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子弹用完了。”
子弹用完了。所以还剩下一些人没有处死。
焚化炉被炸了,所以没办法处理尸体。
所以,所有的人,不管是已死的还是未死的,都被运到橡谷收容所了。
旁边那个疯掉的人忽然哭了起来。
“我劝过他,不要想着逃跑,”他声音嘶哑:“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郁飞尘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
他不是科罗沙人,对这个世界来说,只是个匆匆过客。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天来在橡谷收容所的所见所闻,仍然像一层晦暗的阴翳笼罩了他。即使是上个世界在丧尸群里的生活,也远比不上现在这样压抑。
那个丧尸世界,在这个收容所制度的映衬下,甚至都显得单纯又纯洁了。
他往里走了几步,回身往门外看。
外面,南门口,大校抽了一支雪茄。边抽,边神经质地跺了跺脚,像个不耐烦的监工。
郁飞尘死死看着他的脸,这张满是横肉的脸上除了凶恶之外,还带着一丝焦虑和紧张。对于这些堆积如山的科罗沙尸体,大校的内心尚存有一丝焦虑和紧张么?郁飞尘不知道,他对大校的内心和灵魂毫无兴趣。
他只是在如山的尸体旁边半伏下身体,向外观察。狭窄的车门能挡住里面的一切,从这里往外望,一切毫无遮挡。
不是个制高点,但是个绝佳的狙击位,尤其当目标是大校的脑袋的时候。
他没有狙击武器,但六十米太近了,绝对在手枪的射程内。
外面,寒风呜咽。大校又开始怒吼和咆哮,对天开了一枪。显然,这边还没开始搬运,他很不满。
里面,沉郁的血腥味几乎在空气里凝结,这是郁飞尘最想结束这一切的一刻。
但时候还没到。
他低声道:“搬吧。”
然后,他抓住第一具尸体的肩膀,金发沉默着扛起尸体的脚,把这具沉重的尸体抬起来,往里走。
路过大校的时候,大校正在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他妈的,他妈的,”他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下午刚和那个他妈的假清高的锡云婊子吵了一架,晚上高地又往我这里运垃圾,他妈的,还有谁把我放在眼里——”
郁飞尘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看来,大校的焦虑和紧张里,有一大部分是源于生活的不顺心。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和安菲尔德吵了一架。
郁飞尘想象不出安菲尔德和这位大校吵架的样子,或许大校的话里有夸大的成分,他们只是谈了谈。
不过,安菲尔德解决问题的方式倒是和他的外表相符,温和文雅。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越过灰色的俘虏队,走近了焚尸炉。焚尸炉前有士兵把尸体接过去。
像是卸下了沉重的担子,金发壮汉长长出了口气,但是看到那具尸体被士兵抬进焚尸炉内,继而消失,他又忍不住颤抖了起来。郁飞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往回走。
化工厂里的建筑很密集。那栋两层小楼就在焚尸炉的不远处。小楼的二层亮着惨白的电灯,一个黑影靠在窗前,看姿势,是个人正看着这边。
郁飞尘从黑影的身形认出这就是收容所的那位“医生”。一个和焚尸炉为邻,住在最大的瓦斯罐的楼上的人——也就是一直研究微笑瓦斯和进行人体试验的那个人。
别的收容所还在用子弹处决俘虏,他却已经发明了用瓦斯集体毒死俘虏,然后就地焚烧这样一套快速的流程。
于是前几天夜里所见的情形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眼前了。
紧接着,金发壮汉停下脚步,扶着柱子躬下腰,他也吐了。
吐归吐,一切还是要继续。
只是,吐完之后,金发把脸埋进了宽大的手掌里。
“詹斯,”他的声音透出软弱,“我们如果失败了,我们的家人是不是也会像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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