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语气生硬, 说:“别哭了。”
话说出口才记起,同样的“别哭了”三个字,在神庙副本结束时他就对路德维希说过, 那时路德回复他说“不会了”。
——现在又流了眼泪,可见当时也不过是随口敷衍。看着那颗泪痣,郁飞尘感到无名的焦躁, 但又无法移开目光去看别的地方,他非得做点什么, 不让祂继续哭才行。
和主神说话比下副本还消耗精力,郁飞尘选择在旁边的藤木高背椅上坐下。他换了个放松的姿态, 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 双手抱臂, 看上去竟然像是好整以暇地观看某人掉泪一样。
郁飞尘:“不高兴的是我, 你哭什么?”
主神微微垂眼, 金绿的眼瞳里依旧寂静一片。
“我感到抱歉。”祂说。
郁飞尘说:“没必要。”
主神的子民何其众多,如果祂情绪如此敏感,也不用当神了,每天以泪洗面就行。
“有必要。”神明容色平静,道:“我在暮日神殿待得太久,习惯按照自己的意愿为乐园和他人规划一生的道路,对你也是如此。忽视你本身完整的存在,是我一直以来的过错。”
郁飞尘看着祂。
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在对每个信徒道歉吗?”
主神:“他们并不像你这样。”
郁飞尘:“。”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神明的批评。但祂的回答比“对不起”真诚了千万倍,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欣悦。他终究还是想——就这样吧,他不再郁结,也不再自己和自己作对了。
但郁飞尘也没忘记主神之前说的话,他难得起了好奇之心:“这么说,你当时带我回来的时候,为我规划了一条什么道路?”
此时他坐着,抬头看着主神,距离并不远,而神明又是那样专注地看着自己,使他总觉得下一刻这人就要伸手,像对待所有信徒一样——轻轻抚碰一下自己的侧颊。
主神虽然没有那么做,但祂的语声确实轻而温和。
“起初,你会像乐园中的所有人一样历练成长,若意外身亡,就在下一个复活日归来,直到足以进入永夜。像现在……但这件事发生得太快。”
神明道:“初入永夜,难免遇到危险,于是我决定暗中陪伴,做出这个决定时并没有想到你会发觉。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你。你因此感到痛苦,也是我的过错。”
还有一句话,祂选择了隐而不说——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是因为你的性情并不在我最初的预料之中。
而听完这些的郁飞尘不由得以另一种目光审视主神,短短几句话说下来,竟然让他觉得自己该受宠若惊,而不是现在这样无理取闹……不,他并不是无理的,从头到尾都不是。
但理智虽然还在告诫自己警惕这裹着糖衣的言辞,无法控制的情绪却已经偏向轻松愉悦。他弯了弯唇角,说:“那我相信了。”
淡淡的笑意也盈在了主神眼中。
郁飞尘:“我进了永夜之门,然后呢?”
神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以问代答:“你想成为什么?”
郁飞尘答得很干脆利落:“我不知道。”
对面的主神像是没想到有人能破罐子破摔得如此理直气壮,缓缓眨了眨眼睛。无辜得仿佛这局面不是祂一手造成的那样,郁飞尘想。
外面的风大了一些,把神明的白袍吹向他的方向,触手可及的距离让郁飞尘晃了晃神。他想起初到乐园的时候,一个人在辉冰石广场上等待的那些天。
于他而言,那是毕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但对于永昼的神明,只是弹指一瞬。
“克拉罗斯说,”郁飞尘声音很轻,语气平淡,说,“世人最深重的罪行是妄想成为神明。”
风里,主神却摇了摇头。
“乐园里有成为神官的方法,永夜中存在离开乐园的路径,”祂说,“谈不上妄想,更不是罪行。”
郁飞尘久久看着祂,不是在思索祂话中的含义,是想看清传闻中那颗永恒慈悯的心。
他说:“那真正的罪行是什么?”
祂温柔平静的眼睫上栖满夕晖,像是在看郁飞尘,又像是看着他们之间无尽的虚空。
“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罪行,”祂说,“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
这句话触动郁飞尘,比克拉罗斯的那句来得多些。
他望着祂,忽然想,我初进屋时的想法是错的。
真正的神明,确实该是祂的模样。
而那个一直困着他自己的茫然困境,其实也很简单。一个人要活着,就要做些事情。或追随什么,或守护什么……或反抗什么。他始终面临着的就是这样一个选择,只是面前的人总是轻而易举牵动很多非必要的情绪,使他眼前蔓生无数虚幻倒影,并深陷其中。
他确实不曾正视内心的倾向。
辉冰石广场上传来欢声,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主神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郁飞尘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主神语气略带试探:“你……”
郁飞尘放缓了一点声音,说:“我没事了。”
他没说“不生气了”,总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
但主神看起来领会了他的意思,眼里浮现笑意,说:“如果未来还有困惑,我希望能为你解答。”
未来的困惑,是未来的事情了。他今天说了些平时难以说出的话,本以为会后悔,却忽然觉得轻松明亮了。郁飞尘站起来。枝叶掩映间他能看见远处的景象,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墨菲在晚霞河畔支了个画架正在涂涂抹抹。画家在他身边指导,有时候取而代之,拿笔改画,姿态亲昵。
移开目光,郁飞尘道:“出去走走?”
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再待下去就是各自无声发呆,虽然他并不反感,但那场景也未免有些尴尬。
“你想去哪里?”主神没拒绝这个提议。
去哪里,是个问题。
郁飞尘回想自己曾受过的邀约,辉冰石广场附近的结伴去处无非是三种,日落街喝酒,晚霞河散步,夕晖街购物。
去酒馆大概也是相对无话,而晚霞河畔居然有墨菲在写生。他不想看见墨菲,当然也不想看见墨菲的画,据克拉罗斯说那很丑。
“去夕晖街吧。”他说。
说完又想起什么,道:“其它人会认出你吗?”
其它神官在乐园各处溜达也就罢了,大家都打过交道,看他们就像看游戏NPC,如果主神现身,想必不会这样。
却见主神看向了一旁的镜子,动作有些许的犹疑。镜中照出了他的身影。
“我改变了容貌。”祂缓缓说:“你没有看出吗?”
郁飞尘:“……”
他好像,暴露了什么。
自己脸盲多年,一直和旁人相安无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露出了马脚。
但是他真的不觉得这人的容貌和先前有什么不同,甚至和安菲、和路德也相差无几,只是颜色稍有改变。
他没在主神面前自曝己短,敷衍了一句,道:“你的……给人的感觉很特别。”
主神似乎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微微莞尔,道:“还好。”
出门前,郁飞尘就看着祂在镜前稍微理了一下头发。长发理顺后,一根精致的带叶细树藤自发从台子上爬出来,缀在祂发间,然后继续蔓生,从两侧各捞了些长发松松束在后面,前面只留下些长度不足的柔软小卷。
郁飞尘看着这一幕,巨树旅馆的房间确实带有全自动梳妆打理功能,广告语是:“树精灵巅峰审美,胜过画家,萨瑟最爱。”他在这地方住了这么多年,还没用过一次,这人看起来倒很熟练的样子。
不过这样一来,主神气质确实温柔近人了很多,像个人了。
离开的时候,白松的窗户里伸出三个脑袋。白松、陈桐、和导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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