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淡了他的声音,也吹得房檐下一串红灯笼来回晃动,没多久就迎来一场春雨,沙沙沙沙落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还没停。街上人人都撑着伞,行走时越发拥挤,凤怀月坐在客栈高处往下看,满城姹紫嫣红的流淌伞面,倒也别致好看。
所以说,还得是外头的花花世界才有意思。
临近中午,城北一处普通小院里,走出来一名身穿蓑衣的男子,他先是犹豫片刻,而后才慢吞吞,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城外走去。出城后,又熟练攀上一座废弃机关亭,操纵方向,破风破雾,最终停在城郊那片浮动的千丝茧处。
雨未停歇,被斜风一吹,身上穿的蓑衣其实也挡不住几分湿意,他干脆一并脱了,斗笠一摘,正是阿金。就如客栈小二所言,挑选千丝茧这种事,纯粹靠命,所以他也专门为此做了几分准备,特意购得一张符咒,想靠着这个,给自己博些好运。
身后忽然有人问:“有用吗?”
四野寂静处全神贯注时,猛地听到这么一声询问,阿金被吓得不轻,像个兔子一般直直蹦起身。凤怀月赶紧后退两步,免得被他手中长剑胡乱刺中,口中安抚:“是我是我,你先别紧张!”
“……仙师?”阿金稍稍松了口气,心脏怦怦跳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昨晚听客栈小二说了你家的事。”凤怀月接住飘浮在空中的符咒,“恕我直言,倘若这玩意当真能选中好攻破的千丝茧,就不会卖出一银十张的价。”
阿金沮丧地说:“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可至少能寻得几分安慰,聊胜于无。
他家中发生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非就是前两天孩子忽然生了病,一家人却凑不出诊金。凤怀月问:“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此行出事,家中父母妻子,还有另一个孩子,该以何为生?”
“我兄长会照顾父母,我娘子她织布做衣,还会做一些小机关,足以安安稳稳照顾好她自己。”阿金道,“小钱是不愁的。”
凤怀月点头:“如此看来,你安排得倒也还算周全。”
阿金无奈地笑了一声,又问:“仙师是专程来送我的?”
“也算吧。”凤怀月拍拍衣袖上的水,“不过来都来了,我干脆同你一起进去看看。”
阿金起初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结果转头就见凤怀月已经跃跃欲试要往旁边一个千丝茧内移动贵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上前欲拉住他,却遭反手一拽,整个人瞬间失重,被一股无形飓风卷得腾空飞起,耳边呼啸不绝,眼睛也无法睁开,最后只能扯起嗓子喊出一声绵延无边的“啊”,用来宣泄心中惊惧。
“啊”完之后,两人双双跌落在一片湿泞之地。
凤怀月被吵得不轻,在地上坐了半天,也没能从这哨子成精的余韵中回神,脑仁子都在一起震。
“仙师!”阿金欲哭无泪,“你这……这也太鲁莽了!”只听过有人蹭饭蹭酒蹭大戏,哪里会有蹭着一起九死一生来送命,而且还要将我也拉进来?虽说我原本就是要进来的,但刚刚那道符咒选的分明就不是这个茧!
“鲁莽归鲁莽,但至少我运气好。”凤怀月撑着站起来,“那是瞻明仙主的灵火吗?”
阿金循着他的方向往过一看,原本耷拉着的苦瓜脸当即染上一层喜色:“是!”
不仅是,而且还很多,十几簇幽蓝色的火苗悬浮在半空中,像一片灼灼绽放的花,生命力旺盛得很。凤怀月示意他暂时用乾坤袋收了灵火,又从袖中放出十几张照明符,将这片漆黑地界照得亮如白昼。
阿金四下看看,道:“这里与老吴说的完全不同。”
老吴就是前两天那个侥幸挣得一万玉币的好命人士,据他所言,自己所进的那枚千丝茧内俨然一副破落农村之相,几亩种有灵草的薄田,几排烂糟糟的木屋,有的妖邪出门时都要拄拐杖。
阿金又道:“每一个千丝茧内的幻境,在初始时都是一片虚无混沌,后面会随着当中所关押妖邪的心性,逐渐变成他们想要的,各不相同的大千世界。”
凤怀月环视一圈,没发现有何特殊,便道:“往外走走吧,或许你我也能撞大运,遇到一群一心只想求死的省事好妖呢,毕竟我已经倒霉的这么些年,而你最近的运气也不大好,两两相加,否极泰来。”
阿金虽说还是对他稀里糊涂拽自己的一把颇为不甘心,但毕竟事已至此,吵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两人萍水相逢,相处不过短短三日,他肯定不会相信对方是无私地想帮自己,猜测或许也是想通过破除千丝茧赚钱买药,也罢,有个帮手总归是好的,便没再吭声。
这片树林不大,两人没多久就走了出去。
阿金看着前头,诧异道:“是沙漠?”
凤怀月点头:“是沙漠。”
繁茂森林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沙漠,阿金分析:“看来是个脑子不怎么清醒,颠三倒四的妖。”
“也未必。”凤怀月提醒,“你再往远处看。”
视线的尽头,是另一片新的树林。阿金仔细分辨许久,看出门道,眼前这片沙漠,是被森林包裹于其中的,就好像是在原本和谐的世界中,突兀插入了另一个新的,小的世界。凤怀月道:“两地所弥散的妖气并不相同,这片沙漠与整个千丝茧格格不入,应当分属与不同的妖。”
幻境是随心境而变。阿金不解:“所以住在此处的妖邪,心中的极乐圣地,难道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凤怀月想了想,“啧”一声:“不大妙啊。”
阿金紧张起来:“仙师何出此言?”
“八成是个勤于苦修的妖。”凤怀月扶着他的肩膀分析,“无心花花世界,一心只想突破自身极限,所以才会给自己设想出这片鸟不拉屎的苦寒地,用来磨练心智,奋发图强,争取早日炼成绝世大妖!”
阿金:“……”
他听出对方是在贫嘴,无语得很,不想搭话。
凤怀月笑着拍拍他:“不要紧张,喏,来了。”
阿金回身,瞳孔稍稍一缩,就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大漠里,突然就被搭出了一座茶棚。一名身穿布裙的女子正在手脚麻利地收拾板凳桌椅,她面容姣好,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眉间还有一丝盈盈喜色,属实不像个妖邪。
但也的确是妖邪,而且是大凶妖邪,心中怨气浓厚,否则不可能幻出这片黄沙世界。
阿金当即就要拔剑,却被凤怀月一把按了回去。
“先等等。”
“等什么?”
“这里不止她一个。”
“……”
阿金犹豫着将剑合回鞘中:“她有帮手,那我们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凤怀月扯起他的胳膊:“走!”
“走……走哪儿?”
“茶棚。她既开了店,我们自然能去歇歇脚。”
阿金暗自叫苦,他也是没想过,自己此生还有能到妖邪店中喝茶的一天,一颗心跳如雷,手紧紧攥着剑柄,几乎要将血肉与金属融在一起,准备稍有不对就立刻拔剑。凤怀月却在他背上拍了拍:“我说过,不必紧张。”
茶棚老板娘听到有人说话,缓缓转过身来。
凤怀月笑得一派和气:“两碗粗茶,多谢,我们可否坐在那边?”
老板娘点头:“现在还没什么客人,两位随便坐。”
她起火煮茶,又摇了摇旁边木床中的婴儿。凤怀月随手拿起桌上的拨浪鼓逗弄,问:“是你的孩子吗?圆头圆脸,是有福气的,”
老板娘听到别人夸自家孩子,神情温柔起来:“是,名字就叫阿福,是他爹取的。”
“孩子的爹爹现在何处?”
“去办公事了,马上就会回来。”老板娘道,“他不管再忙,也是要回来看望我同阿福的,哪怕得奔波一夜也不嫌累。我相公不是那种不顾家的男人,总说既娶了我,就得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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