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麻烦如斯,他一开始就不应当假扮成本尊的模样,何至于今日这番刺手啰唣。
他忍不住问:“你方才说,你不想接纳这颗元神道心……?”
“什么时候骗过你呢,”刘扶光轻轻地说,“你也知道,我是从不说谎的人。”
心魔的眼眸微微一颤,他不愿承认,他其实是被这句话打动了的。
他踌躇了很久,终于伸手掏进自己的胸口,取出一汪水晶剔透,金光熠熠的道心,慢慢递到刘扶光面前。
“……它就在这里,”心魔说,“既然你不是要勉强自己来吸收它,那交还予你,自是无妨的。”
刘扶光下床起身,他立在心魔面前,伸出左手,却并未拿走,而是柔和地覆在其上,与心魔的手掌呈相对之势。
“你要做什么?”心魔犹豫半晌,好奇地小声询问。
刘扶光低声道:“你一定很好奇,身为至善,与至恶对立对照的另一半,我所持有的力量,又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心魔的眉梢一跳,那些柔软的情绪皆如潮水退去,他即刻嗅出了不妙的气息,正欲疾速抽手,但此刻再想后退,已是晚了。
刘扶光的手掌犹如天幕,心魔的手心犹如地坤,共围着中间一颗元神道心,便如光辉四射的太阳。三者恍若磁石相合,蓦然绽放出一道席卷八方、大放炽烈的金光!
心魔厉声咆哮,遭受背叛的痛苦比天还高,几乎压过了他喷薄而出的狂怒,他嘶吼道:“至善,尔敢——”
黑暗剧烈爆发,仿佛失控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东沼的王宫、都城、国土、万民……乃至整座日出汤谷,熙熙攘攘的人间世,如同横无际涯的大海,尖啸着吞没万物众生。
但在所有人、所有物当中,唯有刘扶光神色平静,犹如岿然不动的山岳,任由狂涛拍岸,骇浪翻涌。
无数金色的光点,浑如千亿流星迸发,它们奔流于漆黑晦暗的天地之间,刹那映亮了刘扶光的面容与身体,他的衣袍与长发都猎猎翻飞,仿佛在曼妙地狂舞。
“乾罗怛那,洞罡太玄——”他的声音回荡上下四极,来往于亘古须臾的间隙,心魔竭力反抗,那诸世至恶的身躯,却在元神散发出的强光下飞速消散。
肆虐的狂风吹彻了遍布微尘的世界海,这风不是灵炁与魔气的风,亦不是历劫赑风,而是善恶缠斗,此消彼长所形成的混沌飓风,这股风卷过三千世界,在宇宙中接连爆裂出无比绚丽可怖的星尘云海。
“别痴心妄想了,你杀不了我的!”心魔放声怒吼,“用这法子耗空我之前,你就会力竭而死!”
他吼出这句话时,忽然就觉得心如刀绞。
杀了你的人是晏欢,夺了你道心的人是晏欢,将你留在钟山崖底等死的人还是晏欢……一桩桩一件件,他才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你真要因他而灭我?!
金光化星,星又成线,恰如天孙织成的璀璨锦缎,无数金线刺破黑暗,划出完满圆融的曲线,从任何一个角度,封死了“晏欢”的退路。
“——万法空寂,使我自然。”刘扶光面色惨白,近乎叹息。
心魔身体大震,他一时愣怔,一时又觉不可思议:至善竟不打算对他下死手,耗尽了一颗元神的能量,只是为了将他封在此处?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躯壳被封锁,心境再遭震撼的瞬间,一条血淋淋的九目黑龙砉然破胸而出,穿折往返如迅捷的闪电,在眨眼间扑出金线的封印,来到了刘扶光身前!
心魔大喊一声,惊痛交加,那只独目瞪着晏欢,其间的恨意与怨毒淋漓尽致,几近撕裂眼眶。
“走!”晏欢嘶哑地道,缚龙索将他切得遍体鳞伤,胸口仍然敞着一圈大洞,仅以龙尾卷着脱力委地的刘扶光,纵身向外冲去。
他冲出王都的那一刻,被黑暗洪流盘踞的东沼王国,便在不住盘旋、缩小,最后,再次飞速凝成了比棋盘稍大一点的形态,飞到了刘扶光的怀中。
紧接着,晏欢一头撞破天穹,护持着刘扶光,就此窜进了茫茫浩渺的世界海。
第198章 问此间(二十六)
世界海中乱流汹涌,晏欢护着刘扶光,任由混沌之力成千上万地割在他身上,触肢散解、龙角开裂,他遨游此间多年,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情状。
三千世界依律旋转,宛如经筒光轮,映在真龙半瞎的九目里,转过了一轮又一轮。他瞅准时机,一个猛子扎下去,激起几朵虚无的浪花,转眼便消失在当中的一个小世界里。
龙的身体撞破另一重天幕,在万里的高空中擦出炽热流炎的火光,晏欢盘绕身躯,龙尾覆盖着龙首,漆黑的触手细密如织,严严实实地挡着怀中的刘扶光,他再也无力控制飞行的方向,只能任由大地拽他坠下云层,坠入群山,重重砸在茂盛林间。
犹如天外流星一般,陨落的响声惊天动地,将巍峨山岳都砸塌了半边,热浪与狂风扬起的冲击波,瞬间将四面八方的树木灌丛吹散一空。
也不晓得过去了多长时间,刘扶光才从昏迷中醒来。
他头痛欲裂、四肢虚软,单薄地蜷在焦黑一片的大地上,四周还燃着熊熊的烈火,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强撑着坐起来。
……发生了什么?
记忆闪回时,他只记得自己本想先控制住那个冒牌货,然后再追查这件事情的真相,可即便烧空了那颗元神,仍然只能把对方暂且困囿牢笼。然后……
头越发疼了,他捂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嘶嘶地吸着冷气。良晌才依稀记起,然后,是九目的黑龙冲破了“晏欢”的胸膛,旋即带着他逃之夭夭,东沼也重新变成了瓶中术的状态,飞到了他怀里。
看来,是正牌货借着他掀起来的风,趁机脱困了。
所以,晏欢呢。
刘扶光头疼地打量着四周,他真想一走了之,不再理会晏欢的任何破事,可兹事体大,他还没搞明白冒牌货的目的,当然没办法轻轻松松地离开。
四处不见晏欢的影子……莫非他砸到了别处?
正思量间,刘扶光忽然察觉到身下有异,他不由蹙眉垂眼,低头一看。
刘扶光:“……”
原来他一直坐着的,压根不是什么“焦黑的大地”。只见九枚硕大混浊的眼珠,并着一副飘来荡去的龙角,就在他身下焦油般的地面上飘来转去,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晏欢活脱脱成了一枚从高处落下的水球,在地上摔成了一滩,溅得到处都是。
瞧他注意到了自己,眼珠子们赶忙焦急又谄媚地聚集在他周围,绕着刘扶光转啊转,不敢靠太近,也舍不得离远,仿佛九只摇头摆尾,向主人乞求讨食的小动物,就差呜呜咽咽地哼唧起来了……只不过,世上委实没有这般叫人头皮发麻,瞧一眼就能昏过去的小动物。
刘扶光默然无语,压根不知道晏欢的诉求是什么。
见他神色复杂,眼珠子们更加慌乱,不知所云地乱窜了几下,急忙在缓缓流动的焦油上排兵布阵,一会摆成个“收”,一会画出个“集”。
收集,这是要我把他收拢起来的意思?
刘扶光实在懒得理他,僵持半晌,开口道:“……写的什么字。”
沉默一会,他又淡淡道:“我只学了篆书,别的看不懂。”
眼珠子们呆在原地。
眼珠子们渐渐洇出一汪泪意。
眼珠子们开始委屈地颤抖,并且抖动幅度愈发剧烈,要是长了嘴,想必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来了。
……等等。
刘扶光蓦地警觉,以晏欢的本事,别说一张嘴,就是手脚蹄尾、鳞甲尖角,又有什么长不出来的?把他惹急了,真要让这九个眼珠子长了腿脚和牙嘴,挤着自己到处乱跑,那也怪瘆人的……
思来想去,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慢慢爬起来,就蹲在地上,用手把那些焦油样的活体物质拢在一处,再高高地堆起来。
那九颗大眼珠子顿时欢喜无限,你推我挤地滚到刘扶光身边,咕咕唧唧地盯着他猛看,连瞳孔都融化成了爱心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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