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50)

　　正如他前几天在晚餐会上得知，拉塔古恩的主轴受损，无法顺利汲取大地的魔力供养城市。除却这个核心问题，不止地面建筑，它的地下部分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照明、取暖，包括短距离传送法阵的魔网都处于失效状态，唯一好一些的是水源和一部分排水，但也仰赖拉塔古恩山壁的另一边就是海洋。

　　贝因加纳能明确感受到内城防御坚固和完备，和报告书头几页描述的惨状不相符合，翻到后面他理解了，虚无民过去对于这些损伤的处理办法就是，拿人当作零件，去维持城市的生命。

　　没有主轴供能，就让祭司轮流使用自己的魔力点亮城市。他们有堪称精密的换班时间，百年如一日地执行着时间表，贝因加纳粗略查看，一百名祭司，拉扯着不让家园坠入死地的锁链，将它支撑起来。

　　这是全然疯狂又代价极高的举动，如果虚无民只剩下这不足二百名个体，难道舍弃拉塔古恩另寻庇护之地不是更好的办法吗。这座卧于山半处的城市不易防守，星洲又有其他山峰，寻找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做新的家园，不比用高昂的付出维持现状更经济实惠？

　　然而，贝因加纳不能用一介凡人的心思去揣度生长在此地数千年的生物内心的隐秘，拉塔古恩不可舍弃，要么修复它，要么这里的人与之共死。法师想起赞沙玛尔悠远的目光，如果能有其他办法，他可能也不会被从千里之外带到这里。

　　他不能改变虚无民的想法，那不是他的工作范围。

　　在看完报告，梳理好目前的状况后，贝因加纳找到黑曜石，说自己需要找个人带他去看主轴。

　　没到两分钟，赞沙玛尔站在他房间门口，用静默的眼神告诉他跟上。

　　“您……没有其他要忙的事情吗。”听说地下很冷，法师披了一件短绒披风，不禁问前面的人，好像无论何时赞沙玛尔都能做到随叫随到，这些天无一缺席，仿佛无处不在。

　　“艾特拉丝还要过段时间回来，我们完成交接后，我才会离开拉塔古恩到外面走一圈。”

　　从黑曜石那里，法师大略了解到暂代赞沙玛尔职务的艾特拉丝其人，她是虚无民中最年长的一个，本领高强，经验丰富，所以才会被交付这个差事，在统领不在的时候顶上去。

　　黑发男人没说具体会去哪里，但暗示了星洲有一些对虚无民一直虎视眈眈的势力。他以往会定期去除虫，而前往古因海姆后这个职责交给了别人，所以他暂时无所事事，可以陪贝因加纳一段时间。

　　贝因加纳当然对这样的专门陪同深感贴心，但赞沙玛尔并非导游，不会浪费口舌为他讲解他们走过的廊道和那些紧闭的门后都有怎样的设施存在。他们一路步入地下，令法师震撼的是，阶梯宫殿的地下也极为宽阔，其他城市用来建造主殿的大理石立柱，在这里不要钱似的撑起一个巨型地下空间，数十个天井将微光透下，宛如传奇画作里才会出现的巨人神庙，一直延伸到很远的黑暗深处，幽暗神圣，甚至有了些宗教气氛。

　　走过立柱森林和一个个方块格子的蓄水池，贝因加纳认出，这就拉塔古恩的“地下水系”，泾渭分明地兼顾供水和排水，在城市地下形成一座规整的湖泊。

　　“了不起的构思。”贝因加纳轻轻的话音在空间内反射回荡。他跟着赞沙玛尔路过“神庙”外围更多不知用途又千篇一律的巨大门扉，他猜测祭司们就在某扇门后各自工作着，他问赞沙玛尔，“祭司除了回复精力以外没有休息的时间吗。”

　　“有。那个时间，其他人就会非常忙碌。”赞沙玛尔停在一扇石门前，向内推开，告诉贝因加纳，“到了。”

　　地下最深处的此地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空气凝固陈腐，前方一片混沌，直到赞沙玛尔打开晶石灯，贝因加纳才能依稀辨认出前方的空间有多大。

　　法师在等待主轴的轮廓出现在他眼前，然而当他看清，下意识地，他为自己看到的东西退了半步，感到一阵眩晕。

　　法师看到一堵“墙”横在眼前，左右看不到延伸至何处，“墙”是石灰的颜色，上方是未知的黑暗，下方则浸没在幽深的水中，贝因加纳用几分钟时间才消化掉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感叹。

　　“这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主轴。”

　　魔造城的主轴通常呈圆柱形楔入大地，小的十几个人就可以合抱，大的尺寸可能有砂阳城白棕榈广场那么大。

　　而这堵此时此刻阻挡法师视野的“墙”，就是拉塔古恩主轴圆周的一部分，它的其中一段弧线——人戳在它旁边，就跟石墩旁边插了根细针没有差别。

　　古因海姆大陆的魔造城或是魔造城遗址已然不多，除了砂阳，贝因加纳曾另外参观过几个，忽略或断裂或腐朽的外表，那些跟拉塔古恩主轴比起来，也不过是几根粗一点的木棍。

　　贝因加纳心中浮现一个清晰的想法，这座城一定有秘密，否则不会采用这么巨大的主轴。

　　那可能就是他们不愿放弃这里的原因。

　　这跟买水果一定要挑又大又好的不一样，越大的主轴越难铸造，不仅后续精细的维护能折磨死人，启动它所用的晶石矿更是个天文数字，如果不是真的需要，不会有人脑袋一拍这么干。

　　万幸，这根主轴似乎没有断裂，贝因加纳想更靠近一些观察，去看上面的魔文字，却不得不在仍然距离很远的地方停下。他低下头，注视围绕主轴的深潭，它已经广阔到成为一座巨型湖泊，里面的水就算不去试温也能感觉到冰冷刺骨。

　　这不是因为损坏造成的漏水，而是对主轴的一种保护。那根刻满古魔法诡秘符文的楔子不会生锈，但对空气有极其敏感的反应，即便它深藏地下，微小的风也会侵蚀其身，破坏上面的精密结构。而水能够隔绝空气，经过处理的干净的水能让主轴保持正常运转千余年，砂阳城就采取了这个办法，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远在星洲的魔造城也是同样。

　　但是这水非常麻烦。

　　“我需要查看主轴上边魔文的状况，需要抽干这里的水。”贝因加纳对赞沙玛尔说，“但不清楚排水后会不会对主轴有更深的损伤，它已经坏了，本来就十分脆弱，没了这些保护它的水，结构会不会有问题，我可能需要时间测定。”

　　如果是寻常的尺寸，贝因加纳当场就能测出来，但这里的主轴惊为天人，他必须谨慎对待。

　　“过去完好的时候，你们怎样维护它？”总不会是排一次灌一次，过于劳民伤财，而水下呼吸的法术持续时间同样有限，这样的大工程，总该有些完备的处理方法吧。

　　结果法师就看到黑发男人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好像骂了一句什么。

　　贝因加纳知道当然不会是骂他，所以他等着对方揭开谜底。

　　赞沙玛尔缓缓说道，面色不佳，“……在过去，海妖们会负责维护它，他们从深海而来，这里对他们来讲就是个小水洼。”

　　哦，海妖。

　　贝因加纳听说过这个种族，他们在星洲的一众邪魔里算不得突出，但因为出挑的外表和魅惑的种族天赋，被大陆诗人和剧作家编排过不少或遗憾或美满的爱情桥段，也在很多艳情小说里做过主角配角。这些根本没见过真正海妖的作家们用自己无穷的想象力激情创作，称他们海中的精灵，当作传说生物来描绘，基本已经脱离现实，但大陆的观众没人深究，能激起兴趣就行。

　　——那份美貌虚无民也有，却不会因此被惦记。他们凶名在外，敌人在生死之前根本无暇记得他们的夺目，只会铭记这些是能将战场化为白地的毁灭者。

　　在听到贝因加纳一定会问的“拉塔古恩还有海妖吗”之前，赞沙玛尔开始往外走，边走边说，“海妖在大战结束后脱离了拉塔古恩，但这段时间他们被亡人市集的捕鱼人盯上了，为了自保，想回归这座城市。”

　　赞沙玛尔不会怀疑艾斯说了谎，他在亡人市集看过那些很可能是装载水箱的车队，外加幽灵的情报，所以这件事基本就是真的。

　　贝因加纳挑起嘴角，“这不是凑巧么，多些帮手总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