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斋(108)
悟醒尘在战神广场的一角看到了复兴巴黎委员会的一则虚拟观光广告:建造你心中的巴黎吧!把卢浮宫搬到塞纳河上有什么不行的呢?
他没有详细看,看来,他离开的这十年,娱乐方式又有了的新的改变。只是他开车过来时发现,卢浮宫仍旧是一片废墟,玻璃金字塔的残骸矗立在几根石柱前,一些雕像随意地堆积在露天。
兴许都是些创作者难以考证,破碎不堪,瞧不出本来面貌的雕塑了吧,就想战神广场路边的这尊大理石底座一样,它从前想必是什么雕塑的底座,但是没有人知道它的原样,没有人能用电子编码复原它了,它静静地坐在路边,一些青苔抚摸着它碎裂的表面。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虚拟投影的埃菲尔铁塔发出黑青色的光芒,构筑起它的不再是钢筋铁条,而是文字。这是由一些建筑史学家和语言演化学家一起提出的方案,采用讲述埃菲尔铁塔历史的文字取代原本的建筑构造,既还原了铁塔的原貌,也能让新人类只一眼便将铁塔的背景故事铭记于心。
一切都是那么“一目了然”。修复的和平墙也是“一目了然”的,玻璃墙上除了写有通用语的“和平”外,还写着“此处为遗失的英语和平”,“此处为遗失的法语和平”……任谁都能一眼看明白这里原先是什么样的。
到处都是遗失的和平。
到处都是黑色的土地,树木倒生长得不赖,既没有长出怪异的叶片也没有开出畸形的花朵,完全看不出一百年前这里的核辐射能融化从K星飞来检测辐射指数的探测仪。
现在一切都变了,草木新生,雀鸟啼鸣,那红叉所标注的地点是一间急诊诊疗室,一个年轻的,面容憔悴的男人从一辆专车上下来,走了进去。专车开走了。年轻男人是悟醒尘这么走了好一阵看到的唯一一个人。
到处都是无人。操作的机械,一些雕塑机在用文字复原雕塑,胜利女神的传说从女神的发端一直叙述到她的脚趾。悟醒尘沿着叙弗朗大道走着,路边的大部分建筑要么是虚拟投影要么以文字修复,在巴黎生活过太多剧作家,家,画家,诗人和电影导演了,许多建筑和街道的复原都得益于他们创作的关于巴黎的故事。委员会根据雨果的唯一作品《巴黎圣母院》还原了这座标志性建筑,新人类只需要一眼,既能记住巴黎圣母院的精妙构造,还能看完整部,方便极了。海明威,巴尔扎克,左拉也都拥有依托于他们的创作修复的街区,巴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侯麦的影子,就像在纽约总能看到无所不在的伍迪·艾伦。
不知不觉,悟醒尘走进了十四区,又是十四区,还是十四区。
如意斋的古董店在这儿,蒙帕斯大楼也在这儿,蒙帕斯大楼的旧址正是那又一个红色x标记的地方。还是一间急诊诊疗室,大门紧闭。它是周遭唯一一间拥有实体的建筑,在它边上是虚拟投影的孔岱咖啡馆,十四区的重建完全依托于莫迪亚诺的。
城市给了作家们无限的灵感,他们在书中书写这座城市,城市消失了,人们从文字里将它提炼出来。这像一则反哺的伊索寓言式的故事。
伊索寓言也遗失了,还是如意斋和他提过的,他说《天方夜谭》有些类似伊索寓言。寓言这一创作种类早就消失了。这一形式倒还存在着,种类还很丰富,什么冒险故事,传记故事,成长故事,喜剧故事,悲剧故事,童话故事,其中要属传记最受欢迎了,可能因为它的笔触离新闻最远,毕竟其他故事读起来和新闻没什么两样。
悟醒尘走得有些累了,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休息,这条长凳竟然有个名字,福楼拜。这也是个作家,悟醒尘读过他的一篇关于鹦鹉的故事,很短,大概只有几行吧,可能应该被称为诗歌比较恰当。
这么想着,他在终端里搜索福楼拜,鹦鹉。那篇鹦鹉的故事出现了,叫《一颗单纯的心》,,这可不止几行啊。
悟醒尘捧着虚拟的书本读了起来,读了两页,他的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读不下去了。他合上书本,坐在长凳上,他想福楼拜也应该拥有一片属于他的街区,靠近教堂和市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一双双粗糙的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悟醒尘又把打开了,忍着酸楚读完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抬头看一看天,天色阴沉。他起身,更加漫无目的地走在巴黎的街头,他发觉他的脚步很沉,心跳声也很沉,他拖着这么沉的一具身体走进了罗丹美术馆。美术馆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的草坪上正在举行一场无人看管的展览,一条横幅悬挂在空中。
“热烈祝贺罗丹,卡蜜尔联合展览圆满成功!!!”
三个感叹号在空中起起伏伏,看上去有些像摩斯电码,短长,长短,短长。
策展人把塞纳河畔诺让镇上的卡蜜尔博物馆的一些雕塑作品也搬来了。卡蜜尔的年轻女子雕像面对着罗丹的年轻女子雕像,卡蜜尔的罗丹像面对着罗丹的卡蜜尔像。他们平静地对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蚀痕。一只布谷鸟停在了罗丹像的脑袋上,它看了悟醒尘一眼,叫了一声,飞走了。悟醒尘走到了一片池塘边,沿路是一些罗丹的青铜雕塑,彰显着人体的力量美,还有一些卡蜜儿的雕塑,一双手,一对痴缠的恋人,看了叫人的脚步更沉了。
悟醒尘坐在池塘边,鬼使神差地,他在终端里搜索“通天塔”。
一则圣经故事出现了。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的人们用同一种语言毫无阻碍地交流着,有一天,人们想要登上天去,他们开始建造高塔,神得知了,非常愤怒,降下惩罚,一夜之间人们再无法听懂对方的话了,再无法互相理解,人们因此不断争执,通天塔再无法建造下去了。
相关条目里还有一部2006年上映的电影,简介里写道:涉及八种语言的古老电影,采用古汉语译制配音版。电影时长两小时二十三分钟。
悟醒尘保存了这部电影,忽然,一个女孩儿从他身前跑过,他赶忙关闭了终端,现在可不是看电影的时候,急匆匆走出了罗丹美术馆。悟醒尘脚步不停,感觉左右都没有人了时,他已经走到了丹佛广场了。他在广场里找了找,在一尊巴尔扎克青铜像的脖子上又见到了那个木制箭头。他知道,他还会在一棵落叶松上,在一条林荫道上,在一扇铁门上,在一段亮着暧昧的红光的通往地下的阶梯上看到另外一些箭头。
不出他所料,那些箭头们还在,它们依旧将他指引到了一个笑容满面的侍应生和一扇贴着演出海报的门前。
今日演出剧目:李颦笑主演《长生殿》。
侍应生笑着打开了门:“请观赏。”
门后的舞台上繁花盛开,圆月高悬,唐明皇走在那花中月下,唱道:“寂寂照空阶,凄凄浸碧苔。”
杨玉环趴在那圆月边上,浮在半空,似仙似鬼。
台下一干观众哭兮兮鼓起了掌,叫起了好。
肤白如玉的美姬不知藏在这舞台上的哪一处。悟醒尘看了会儿,那繁花谢去了,场景转换了,仙人降到了舞台上,他偷偷摸去了后台。
后台的过道窄狭狭一条,一间休息室的门开着,悟醒尘往里头觑了眼,屋里布满了骷髅,骷髅的眼眶里点着长短不一的蜡烛。正是如意斋待过的那间休息室。悟醒尘看四下无人,走了进去。
这天剧场演的是昆曲,衣架上、墙上挂着的全是绣功精湛的昆曲戏服,明黄色,正红色,水蓝色……化妆台上一个木头架上架着个凤冠,桌上也全是些颜色鲜艳的头面。悟醒尘找了半天没找见香烟火柴,也没看到细长的烟嘴。他一瞥那些骷髅里的蜡烛,一截蜡烛快烧没了,烛泪流了一滩,烛芯黑乎乎的,灰尘一样被一簇微弱的火苗裹着。
悟醒尘忽然又想落泪。《长生殿》的故事太让人难过了,卡蜜尔的雕像也是那么悲伤,《一颗单纯的心》充满了苦涩。今天的天色也是阴恻恻的。
“你找人?”
突然一声女人的质问,悟醒尘吓了一跳,擦擦眼角,没敢回头,低着头含糊地说:“走错了,走错了。”
他的头低得更低,往门外去,瞅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绣花鞋的人。应该就是她问的他话。悟醒尘忍不住问了声:“如意斋最近来过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