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东宫当伴读(147)
赵景湛犹如实质的目光扫视了一眼王猛,淡淡道:“不必了,朕与他并无什么话好说。将他押入大理寺, 交由黄聿好生看管,关于他的处理朕择日下旨。”
王猛抱拳道:“是, 陛下。”
说完, 陛下就上了马车离开了。
王猛看着陛下的马车远去的背影, 摇了摇头, 以前他和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在汝南赈灾的时候, 彼时陛下少年心性, 他还勉强能窥见陛下的想法, 如今却是越来越不懂陛下的心思了。
两日后, 太宗陛下下旨处置反贼赵义, 这条处置赵义的旨意十分奇特,毁誉参半,成为了雄才伟略的梁太宗百年之后被人议论不休的三大污点之一。
后人事自有后人评说, 在梁朝当时,梁太宗这条命令却让整个江都的门阀摸不着头脑。
太宗陛下的旨意是:将反贼赵义绑在午门前,江都城的人民和百官均可上前去骂贼。大理寺的人要时时刻刻看着晋王,若是晋王自戕或者被杀死,就将守卫之人治罪,反贼必须是被朝中大臣和百姓同仇敌忾骂死的。
这道旨意一出,群臣皆面面相觑,简直闻所未闻!!!
群臣心中犯了嘀咕,抛开对赵义别开生面的处理方式,陛下此举是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若是谁如果没痛骂赵义,陛下会不会以为他心中有鬼,若是骂了赵义,陛下会不会以为他们是急着要撇清关系?
太宗陛下不似先帝,他表面上君子温润,实则圣心难测,有仇必报。就比如他现在出的这个主意,实在是个损阴德的主意,赵义戎马倥偬,以前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如今却要被以前他根本看不上眼或者曾经投靠他的小人蝼蚁作践,那滋味恐怕比凌迟加身还不好受。
众人一想皆胆寒,我们这位陛下恐怕是比先帝和晋王加起来还不好对付的角色。
想当年,晋王年富力强,在朝堂上只手遮天,而当时的太子不过是黄口小儿,无一门阀支持,更无武将追随,说不好听一点,他这个太子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当时谁也没想到,他虽未少年,竟然将卧薪尝胆做的炉火纯青,在晋王的高压下,他隐忍不发,耐着性子埋头做事,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发展壮大。
等晋王和朝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军功赫赫的储君了,从假太子到真储君,他用了十年时间。其心智之坚,雄才伟略可见一斑。
这样的君心,又岂是那么好猜的?
不过朝堂的老狐狸们都知道,枪打出头鸟,只要他们稳住心性,不要做那第一个出头之人,其他人怎么做,他们便怎么做,那自然不出什么大错,有道是法不责众嘛。
陛下的圣旨刚刚下达,就有人迫不及待做了第一个吃葡萄的人。
那人从知道反贼赵义将被押解到午门之时,就每日在大理寺门口等着了。赵义的囚车刚驶出大理寺的大门,他就冲了上来,观他样貌不过弱冠,仔细一看容貌还算的上清秀,只是此时双目赤红,杀气腾腾,看上去竟然向一尊煞神。
大理寺的守卫不知此人意欲何为,若是过来骂反/贼赵义两句,便也罢了。若是要过来劫狱或者了结反/贼,让这反/贼在他们手里出了事,不要说是头顶的乌纱了,只怕这头都要搬家了。
大理寺的守卫看着他充满杀气的眼神,纷纷上前将囚车团团围住,戒备地看着他。
此人站在一丈开外,从天理说道人伦,从公理引到道义,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教育了赵义半个时辰,挡在晋王囚车前面的大理寺众守卫都想将他的嘴给堵严实,赵义又如何能受得了这番屈辱,只是大理寺的人为怕他自尽,将他的嘴巴用白绫堵上了,他既不能还嘴,也不能咬舌自尽,只能用赤红的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此少年尖酸刻薄的风格,若是当时有大臣在场的话,定能从他的言语间找到熟悉的味道,因为他的唇枪舌剑像极了先朝的一个人。
大理寺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太宗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听了这件事兴致颇高,竟然还命人将此人叫到早朝的朝堂上,好好夸奖了他一番。
一问之下得知,原来这少年名叫蔡政,是国子监的学生,江都赵义伪诏继位的时候,他正好外出探亲了。
等他探亲结束想要重新回江都的时候,江都已经沦陷了,城门戒备森严,老师陈斯斓朝堂骂贼殉道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他肝肠欲断,当时反贼赵义诛了陈斯斓的九族,就连他的门生故旧也都或多或少受到牵连,蔡政速来颇受陈斯斓宠爱,此番若是回江都,无异于送死,因此他被迫远走他乡,直到赵景湛重回江都才得以回来。他内心深恨晋王,但苦于报仇无门,直到陛下颁布了这道旨意,他才感觉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
蔡政一心想报仇,才没空去猜测圣心,只是想着若是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将反贼赵义骂死,那这个人必须是他,他是怀着这样的神圣使命去骂赵义的,自然气壮山河,排山倒海。
梁太宗看着这个直头楞脑的少年,突然觉得一阵熟悉,一高兴就给他封了个监察御史当当。监察御史是五品官,这个少年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学生,直接就做了五品御史,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
蔡政的一番话让陛下想起了以前被他暗暗称作茅坑里的石头的陈斯斓,先帝朝之时,他和这位陈大人并无任何交集,但江都陷落之后,陈大人就是站在这个朝堂上施展自己的绝世骂功揭开了伪帝的真面目,朝堂还是以前的朝堂,可是能撑起整个大梁气节的铮铮傲骨却不见了。
梁太宗陛下略一思忖,便命蔡政在国子监内给陈斯斓建一座祠堂供大梁的学子瞻仰。
国子监自古以来就只供奉孔圣和亚圣,就连董仲舒这样的大儒也未曾进去过,他陈斯斓,何德何能!
陛下圣旨一出,当即就有文官反对,陛下闻言,冷笑一声,道:“你道朕在国子监里供奉的陈斯斓吗?朕供奉的是整个大梁的文臣的风骨气节!”
陛下如此一说,群臣自知理亏,全都垂首不语,因为今天站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侍奉过反贼赵义的伪朝,陛下此番话的意思很明确,你们那些事朕都知道,只不过不想与你们计较,若是要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
能在国子监建立祠堂供奉,足见陛下礼遇,要知道这在大梁可是头一份,是无上的尊荣,蔡政喜出望外领命而去。
有的品阶较低的官员看着蔡政的背影,嫉妒的牙痒痒,凭什么,不就是骂人,谁不会似的。
有人见蔡政因此得了天大的好处,便也效仿他去午门口骂晋王,这其中就有以前周氏门阀的周充,周氏门阀已然覆灭,这周充是周家非常偏的旁系,但因着先皇后是周家人的关系,他在伪朝也升官了,但他相貌不好,口歪眼斜,虽然侍奉伪朝但也不得赵义器重,只做了个京城巡防一类的小官,如今见蔡政因着骂贼就平步青云,便也想效仿他得好处,因此便去午门骂了晋王,骂了还不过瘾,还斗胆给陛下上书在奏折上痛骂赵义是国贼,理应天诛地灭。
据说陛下当天就批阅了他的奏折,上书五个大字:“丑人多作怪。”
集英殿整理奏折的编修看到陛下的奏折,纷纷咂舌:“……”
这周充晚上就被直接处死,陛下给群臣的答复是:“卖主求荣见风使舵的狗东西,死不足惜。”
从蔡政开了头之后,骂晋王的人很多,但除了周充,还有几个以前在伪朝颇得赵义器重的官员此番却去午门骂了赵义的人,都被陛下下了狱。
群臣这时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侍奉伪朝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恨的是有了新主子为了获得荣宠就作践旧主子的人,陛下正是用这样的方法鉴别朝中的小人。同时还能折辱赵义,要摧毁一个强者,攻心为上,陛下就是要让赵义每时每刻都尝到被天下人唾骂、被自己以前豢养的狗背叛的感觉。
群臣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之后,只觉得背后一凉,忍不住哆嗦。
不知是不是看到唾沫横飞的周充之后惊吓过度所致,当天晚上,反贼赵/义便惊惧而死,结束了自己幻梦般起伏的一生,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到天下侧目的晋王再到人人唾骂的反/贼,人生跌宕起伏之大,真真是昨日红灯帐底卧鸳鸯,今朝黄土陇头埋白骨。[1]
赵义致死也未能见赵景湛一面,这是他毕生的遗憾。他原本准备了一大堆诛心之言要说给赵景湛听,包括赵景湛的父亲先帝梁元帝是如何向一个弱小的猪猡一样死在他的手里的,包括他的母后为了赵景湛的皇位是如何惨死的,他要赵景湛坐上龙椅的时候每每想到双亲死亡就噩梦连连,让他活着不得安宁,可不知道赵景湛是否早就预料到此,竟未能给他这个机会。
反/贼晋王的死讯大理寺卿黄聿连夜就进宫报告给了赵景湛,赵景湛听完黄聿的汇报,半晌未发一语,似在发呆,良久才喃喃道:“这就死了啊!”
黄聿觉得他似乎从陛下的语气里听出了淡淡的意犹未尽之意。
轻飘飘地感叹了这一句,赵景湛又道:“死了就死了吧,将他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吧。”
黄聿走了之后,许霁川自屏风后面走出来,道:“这就死了?”
赵景湛可惜道:“老年人精神脆弱,承受力差。”
许霁川:“……”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阿宴这么缺德,明明赵义是不堪他的折辱而死,在赵景湛这里,反而是怪赵义太脆弱,他干脆改名叫赵有理得了,这天上地下就他最有理。
半世劲敌一朝丧,许霁川有些怅惘道:“哪想到他这么容易死,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赵景湛兴趣缺缺道:“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见的。”
许霁川坐在他的腿上,环住他的脖子,活脱脱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他道:“冲他显摆一下呗,如今三国灰飞烟灭,和他聊聊做中原之主的感觉。”
赵景湛给花奴儿投喂了一个葡萄,道:“每个骂他的人都在告诉他,如今谁才是大梁的国君,中原的皇帝,我又何必屈尊降贵亲自告诉他。说不定等他见了我,瞧见我还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并未头上长犄角,背后长翅膀,觉得这大中原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因而放下对皇位的执念了呢,那怎么能行呢?我偏不要见他,要他自己想象我的荣光,自己折磨自己。况且说不定我去了,他还准备了一大堆狠话要同我讲,我听了徒增烦恼,去见他百害无一利,不去,不去。”
许霁川:“……”
刚愎自用又懦弱又强硬的先帝和鲁莽没带脑子的先太后是怎么生出这个快要成精了的妖怪的?!
反贼晋王已然覆灭,寰宇太平,陛下下诏将此次北征的所有功臣召集在江都开太宗朝的第一次大朝会进行论功行赏。
陛下走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冯锦舟,若是江左不乱,等他北征凯旋定要封冯锦舟为大司马。
诏书都拟定好了,颁布的前一天,冯锦舟求见陛下,赵景湛听完他的话之后,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忠心。”
冯锦舟道:“臣知陛下天恩,臣如此不知好歹,有负陛下,还请陛下治罪。”
赵景湛道:“值得吗?你可想好了?”
冯锦舟并未答值得或不值得,他垂眸道:“回陛下,臣想好了,臣愿用大司空之位换安乐侯一世自由。”
赵景湛冷哼一声,扔了东西下来砸中冯锦舟,道:“打开看看。”
冯锦舟打开,赫然是两张圣旨,一张圣旨封他为大司空,另一张则是……解除安乐侯永世不得出京的禁令,准他浪迹四海。
冯锦舟如何不懂,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他竟然也面露激动之色,道:“臣万死难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