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花时(34)
庄扬走来,他挨着刘弘坐下,手贴放在身侧。
“二郎,我们去了一处落着红叶的树林,还有条溪流。”
刘弘握住庄扬的手,两人挨得近,不凑上前来仔细看的话,不会发觉他们双手相握。
庄扬没有抽回手,脸上的神色不变。他像似在默许刘弘一些小动作,仿佛这并无不妥,很自然。
“火就在溪流前方的山上烧着,看不清楚是怎样的地方,烧的是屋舍还是树木。”
“我听安世说,夷人动乱,县里派兵前往平乱,已有数日。”
袁安世在县令手下担任小文职,在这些年的苛捐杂税之下,袁家越发贫穷,安世被迫出仕。
“这世道,真是生灵涂炭。”
庄扬想象得出燃烧的山林里,哭喊的人们,还有四处奔逃的动物。
刘弘握紧庄扬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磨蹭庄扬的光滑手背,他执住庄扬的手,护他一辈子。
庄扬缓缓将手抽回,刘弘抬头一看,阿易突然出现在院中,身上背着柴火。
“阿弘你回来啦,是山火吗”
阿易挥着砍刀,指着西面山林。
“烧得远,在好几个山头外呢。”
刘弘起身,将弓箭背负,天色将黑,他也该回家去了。
“二郎,我回去了。”
庄扬颔首,他把跟随在刘弘身后的蛋饼唤回去。
自从庄平去县里读书,蛋饼和刘弘很亲近,也是奇怪,刘弘高大英武,胆小的蛋饼本该见了他就跑才是——让刘弘享受老段和武亭长的待遇。
回到家中,刘母将食物端上木案,母子俩在油灯下就餐。刘母不大在意外面的情况,大概因为她的儿子强大到能保护她;再则,她少女时期,也见过动乱的情景,并且从那个万念俱灰的年头里活过来,她的内心坚韧。
“阿母,你早些歇息,不要再织布。”
自从章长生给家里送来一架新式的织机,刘母又开始她那没日没夜的织布生活。这架织机能织散花菱,一匹散花菱能卖上许多钱。临邛盗寇四起,锦官城仍繁华似锦,权贵们喜欢这种精美且耗时的布料。
章爹跟临邛的大部分商人一样,是布商,而且,他贩卖的是贵重丝绢。
夜里,听着机杼声,刘弘入眠。
他睡的木榻,在两年前感觉还挺宽大,两年后,他要伸直腿,得将脚搁在榻外。明年刘弘便十六岁了,在这连年战乱的世道里,官府对十六岁的男孩,便收取成人的赋税,且还需服兵役一年,十六岁,被视作成年。
刘弘的梦里,时常会梦到庄扬。这一夜,他梦见了红杉林和溪水,他和庄扬在溪畔相别,红叶飞舞,身后的家园,战火熊熊,看着庄扬转身而去的身影,他的心因离愁而痛楚。
临近冬日,天气逐渐寒冷,刘弘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衣。他在庄家院子里主持弓射比赛。庄兰和长生比弓射,庄兰更甚一筹。
“兰兄厉害,甘拜下风。”
长生对庄兰拱手。
“那是当然!”
庄兰得意洋洋,一点也不谦虚。
章长生偶尔会到竹里来,他跟随的仆人多,普通的匪盗可打劫不动他。
“来,输了要干么?”
庄兰朝章长生伸出手来,章长生低头解腰间挂的一只角制的小兔子,依依不舍递给庄兰。庄兰心满意足,将它挂在自己腰间。
“阿兰,你过来。”
庄扬见到这一幕,把庄兰喊过去。
知晓和人下赌注这种事,是要被兄长念的,庄兰朝刘弘投去一个求救的小眼神,刘弘全然当没看到。
“弘兄,我在家中时常练弓,如何就赢不了一个女孩儿?”
长生跟在刘弘身边,和刘弘说着他的疑惑。
那是因为你兰兄,她就不是寻常的女孩儿。
“你执弓时,有个习惯,弓身会斜向一侧。”
看在家中那架织机的份上,刘弘打算指点他一二。虽然章长生送织机时,还是用了小伎俩,趁刘弘不在,将织机送来,还跟刘母说是刘弘买的。
因老式的织机所织的布已卖不出价钱,刘母正需要台新织机,刘弘便出钱买下,留给刘母使用。那台用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入土的旧织机则收入杂物间。
长生这人有的那些小聪明都用在歪道上,家庭教育的问题不小。
听着刘弘的指导,章长生示范他的执弓动作,刘弘在旁纠正。
“要这般执住。”
“弘兄,这样吗?”
“不对,手臂稳住不动,双眼直视弓身。”
刘弘贴着章长生的背,手把手教授。他只为教学,专心致志,未做多想,甚至连庄扬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刘弘也没察觉。
章长生是位笨学徒,刘弘做事,则有始有终,他教了章长生许久,又是贴身,又是搭肩,又是执手。庄兰瞅着院中两人,无聊地想打瞌睡,她身旁静静在席上的兄长,突然起身,闷不吭声往楼上走去,只留下一个默然的背影。
庄兰觉得兄长似乎有些不开心,但是兄长从来不会不开心啊,大概是看他们两人一直在说弓箭太无趣,所以回房去了。
庄扬并没有真得离去,他登上二楼,听得章长生欢呼:“弘兄真厉害!我射中了!”庄扬驻足,停在杆栏前,他看到院中的章长生一把将刘弘抱住,搂得还挺紧。
终于,刘弘似有所察觉,他仰头,看到了二楼杆栏处的庄扬。庄扬退开,转身离去。
这日章长生辞别,庄扬如往常出来送行。长生邀请他们去他家做客,刘弘随口说改日,庄兰说好好,有阿弘兄一起去,就不怕遭人打劫了。
章长生见刘弘答应,十分高兴,领着一众仆人离去。他衣着奢华,样貌清秀,还有着气派的仆人和马车,就这么招摇过竹里。
黄昏的大风寒冷,站在院外,庄兰瑟瑟发抖,她看着穿单薄衣服的刘弘,像似想起什么,她说:
“阿弘兄,兄长给你做了一件袍子,不知道做好没有。”
刘弘未听庄扬提过这事,他抬头去看庄扬,却不想庄扬已离去,只留给他一个登楼梯的身影。
刘弘想起他教章长生弓箭时,庄扬突然起身离去;还有他站在二楼观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许诧异,而当时章长生突然将自己搂住。
二郎他,该不是有所误解?
刘弘急忙登上楼,前往庄扬寝室。他匆匆赶来,进入寝室,却见庄扬静静在案前读阅木简,并无异常。
“二郎,那长生……”
庄扬做了制止的动作,他端坐在案前,看着刘弘,眼神平静。
“阿弘,衣架上的袍子,你去试试,看还合身吗?”
快入冬,不忍他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庄扬在为家人制作冬衣时,顺便也做了刘弘一件。
刘弘到衣架上取下袍子,袍身厚实,很保暖。刘弘将它穿上,竟很合身。庄扬未曾测量过他的衣长裤长,却知道他该穿多大的衣服。刘弘绑好衣带,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穿过最好的一件冬衣,而且是二郎送他的衣服。
“合身便好。”
庄扬将目光收回,他翻开木简,似乎不想再进行交谈。
刘弘看着他低身读阅的模样,他觉得二郎似乎有些忧伤。刘弘挨着庄扬坐下,他张望门口,见外头天色已黑,他伸出手臂将庄扬搂抱住,他脸贴着庄扬的背,眷恋着他身上的气息。
偌大的寝室,只有一盏小灯,庄扬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他侧身,摸了摸刘弘的头。
第41章 来自锦官城的消息
冬日, 小雪飘落, 庄扬和刘弘在二楼看雪,庄兰和蛋饼在院中开心玩戏, 不时传出庄兰哈哈的笑声。庄母在屋中喊:“兰儿, 别在外头待太久, 快进来。”
阿易急匆匆跑进院,大声喊着:“二郎, 快来!有只大貘在屋后!”
庄扬和刘弘下楼, 阿易在前领路,庄兰和蛋饼跟上, 众人来到庄家屋后不远处的杂草丛, 果然见到一只大貘卧在里边。大貘趴在地上, 一动不动,蛋饼吠它,它才站起身,发出类似吠叫的声音。
“蛋饼, 不许叫!”
庄兰训蛋饼, 蛋饼委屈地在旁呜呜。
成年貘很凶猛, 众人不敢轻易靠近,和它拉开一段距离。
貘生活于深山老林,不会轻易下山,接近人类的居所。庄扬缓缓上前,打量大貘的身体,他看到大貘腹部的白毛沾着血迹, 而且这只貘,一边耳朵只有一半。
“它受伤了。”
从这只貘待在原地,见人过来即没有发出攻击,亦没有逃跑,多半是因为受伤,而来找人求救。
“兄长,它是竹笋吗?”
庄兰觉得它脸圆圆的,也有一个明亮的小眼睛,好像竹笋,但是比记忆中的竹笋身形更庞大。
对大部分人而言,貘都长得差不多,难以辨认。
“竹笋,竹笋,过来。”
庄扬试着喊它,大貘抬起头看向庄扬,唤声引起了它的注意。
“恐怕真是竹笋。”
刘弘观察大貘的反应,又觉得它的熊脸有几分竹笋当年清秀的样子。
竹笋年幼时,便因受伤而下山求救,虽然两年前竹笋返回山林,野化了,但或许它还记得获救的经历和抚养过它的人家。
“竹笋,乖,过来。”
庄扬仍在召唤,他蹲下身,和大貘对视。大貘看着庄扬,似有所思,终于它发出了类似于咩咩的声音。庄扬喜悦,连忙唤了它好几声竹笋,它嗯哼应着。庄扬挨近它,抬手摸摸它的头,竹笋显得很安静,但当庄扬要为它检查伤口,它又躁烦起来,扭过头来作势要咬人,恐怕是因为疼痛而恼怒。
“二郎,小心。”
刘弘将庄扬拉到身边,他端详这毛茸茸的大块头,可别看它伤着,一熊掌照脸糊来能把人打晕,被它咬上一口,那更是非同小可。
“二郎,你别靠它太近,我去喊人来将它抬回去。”
刘弘抓住庄扬的胳膊,将庄扬往怀里拽,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这样的举止,过于暧昧。庄扬自若摆脱刘弘的禁锢,他说:“阿弘,还需拿张网过来。”
怕它一会受惊给跑回山林去了,它带着伤,将得不到医治。
刘弘去喊人,不会他带来几位竹里的青壮,这些人提着网,扛着粗实的木扁担,还拿着粗麻绳。
“二郎,这是你养的那头吗?这般大了。”
竹里不常见貘,何况它还卧在庄家房屋后,多半是庄二郎曾养过的那头貘,又从山上跑下来。
“是它,它受伤了,性子狂躁,捕抓的时候得小心些。”
庄扬嘱咐众人,可不能误以为它和家畜一样温顺。
“二郎放心,有网子罩它,它也没辙。”
大春将手上的网子放地,青壮将网子拉开,一人扯一头,悄悄靠近卧在草丛的竹笋。
一网撒下,竹笋做出几下挣扎,见挣脱不能,便也就乖乖由这些人将它抬起,搬运。
两个普通青壮抬不起它,实在吃力,后由大春和刘弘来抬,两人稳稳将竹笋送往庄家。
竹笋住回原先的竹屋,曾经对它而言的大房子,已成为了矮房子。阿易采来新鲜的竹子,堆放在竹屋外。
“竹笋,过来。”
庄扬唤它,竹笋听话出来,看着竹子似乎没什么食欲,庄扬拿起根竹笋剥皮喂它,它伸抓接过,坐地上吃了起来。
趁它吃食的时候,庄扬小心察看它身上的伤,发现伤在后腿上,后腿毛发染红一片,大腿上有一个血洞,像是被什么野兽咬伤。
“二郎,待它睡去,我将它爪子和头拴住,你再给它上药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