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业笑着称道:“舅父折煞三郎了,都是为本家做事,不足邀功。甥儿最多就是想求个恩典,十五那日若是能一同参与易储大典,见证梁家走上巅峰,那便是三郎最大的造化了。”
“小事一桩,不必把这当恩典,以你在梁家的位置,这大典本就有你一席之地,届时你就在舅父身后观礼,也叫人知道我梁家下一任当家的气度。”梁奇烽大手一挥,“除此之外你真没有其他想要的?入仕谋权,还是女色,只要是你想要而未得的,说出来,舅父都能满足你。”
梁千业认真思考了好一会,轻叹道:“那……舅父,甥儿能为生母迁坟,灵位迁入梁家祠吗?”
他的生母是梁奇烽不起眼的庶妹,和梁太妃的耀眼不同,她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普普通通地蜗居在梁家之内招婿,生子后孩子便被带到了梁奇烽膝下培养、磋磨。
梁奇烽不止一个庶妹,他因心性而一生不娶妻纳妾,一早就确定这些身份低微的庶妹联姻价值不大,把她们列为了诞育梁家继承人的工具。
梁千业只是一群小工具中的最后胜者。
眼下他神色小心地谈起了生母,梁奇烽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生他的庶妹是什么模样、名字、婚配、生卒,但工具何曾需要他记住,于是愣是没能回想起来。
“你生母何年薨的?”
梁千业垂下眼,遮蔽了眼中涌动的恨,神色谦卑地鞠躬:“十六年前病逝的。”
“坟在何处?”
“薄棺一口,梁家墓园外的乱岗。”
“那便成全你尽孝的心,将你生母迁入本家的墓园,陪葬之物的规格仪制按照嫡出女的规矩来操办。”梁奇烽大方起来,“灵位也可以供进本家祠,就由你亲自去办吧。”
梁千业撩衣跪下谢恩典。
之后他的动作奇快,短短五天之内便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母迟到了十六年的丧事,仪制隆重,且有意无意地放话,让外人得知这丧事是梁奇烽金口亲指。
梁家正在易储的风口上,多少权贵官宦家族关注着,这风声传得飞快,梁奇烽本人也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但他也不甚在意,只把这当成梁千业心里的结,给他生母谋恩典,不就是给他自己求体面?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危险铺垫。
夜深了,梁奇烽在书房内等了两刻钟,去召梁千业的暗卫中途回来上报,道梁千业不在本家,夜深外出未归。他正皱眉,半炷香后梁千业便匆忙赶来了。
梁奇烽冷着脸喝问:“三郎,夜这么深,明天大典要紧,你这么晚还去哪了?”
梁千业利落地撩衣一跪,神色羞愧不已:“舅父息怒!三郎正是因明天要紧,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没忍住心性,出府去、去寻欢了。”
梁奇烽没料到是这个理由,挑了眉问:“去哪寻欢?”
“去了烛梦楼。”梁奇烽耳廓红,脸色白,“那儿保密好些,甥儿看上个小雀,闲暇时便、便去那儿泻火,舅父恕罪!”
梁奇烽的掌控欲远胜常人,并不喜欢梁千业私下隐瞒了什么,当下便拿出在刑部审案的势头审问跪在脚下的外甥。
梁千业脸上慌乱,言语间多有仓促,但腹稿是打过千万遍的预谋,虽然今夜确实出了意外,却仍然足以应付梁奇烽的疑心。
他今夜去同谢红泪告别了。
最后一次相见,不舍地多驻留了一会,多凝视了片刻她的青丝,只是那么一会。
梁奇烽不仅问,还同步差暗卫迅速去比对,半个时辰后暗卫便从烛梦楼那儿窥探到了确切的情报,梁千业口中包养的雀儿不假,一切细节都没纰漏。
梁奇烽在深夜突击完,换做去年一脚得把人踢出去踹吐血,这会心中除了疑心之外更多的却只是不满,没说什么便让梁千业爬起来。
梁千业脊背冒着一层冷汗,神经紧绷地预防他联想到谢红泪的存在。她作为谢青川的义姐,能在梁奇烽眼中降低存在感,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让她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但他没想到,梁奇烽接下来没有继续疑心,而是数落他的终身大事。
“你也大了,早该到了娶妻纳妾的时候,光狎妓不成家成什么体统?行了,待小沅安定下来,舅父亲自给你操办婚事。嫡妻就在旁支里挑,你要有其他中意的,只要不是和吴家沾亲带故,纳进门也不是大事。”
他太熟悉梁奇烽这个人了。
这些话和语气,俨然是以亲长的身份说的,而不是以梁家的暴君、刽子手身份。
太可笑了。临到最后,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主,竟然萌生了几分对小辈的舐犊之情。
哪怕仅仅只是几分,也极其罕见。
梁千业心中在笑,笑得不能自已。
他抬眼看梁奇烽,心想,三十多年了,你冷血严酷地把无数骨肉至亲利用得生不如死,如今是老了吗,竟然流露出这种关切的慈爱面目。
真是……太可笑了。
“难道你不想成正经家?”梁奇烽皱眉打量他,“三郎,你不会是看舅父庭院无妻妾,耳濡目染也准备胡乱打发一辈子吧?”
他忍住了扭曲的快意笑,低头道:“三郎都听舅父的。”
梁奇烽唤他前来落座,高沅明日入主东宫的大事让他放下了太多戒心,今夜失眠,他同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义子同坐,不论多少公事,谈起了许多私情往事。
他谈到自己少年时原本与姜家缔有亲事,梁太妃少女时与高家其他皇嗣定过婚约,但他们兄妹都没有得偿所愿。
他谈到幽帝的赏识,高幼岚的蔑视,吴家的高高在上,还谈到了多年前将某个皇嗣的所有势力一网打尽的快意。
梁千业听着他历数七情六欲,心中的笑声长长回荡。
一直回荡到天亮,回荡到踏上易储大典。
*
高沅一夜未睡,靠在东宫寝宫的门槛上,眼睁睁看着正月十五的破晓浮现于天际。
他再不走也不能了。
周遭的暗卫宫人无声地给予了紧张感,高沅缓慢地站起来,干涩的眼睛望着天际,不知是因一夜未睡,还是因怪异不详的直觉,他感觉到心跳不对。
“孤想先去一趟天泽宫……”
去见谢漆一面。
就一面。
为首的暗卫深吸一口气,冷声拒绝了他:“殿下,还请您先度过今日大典,过了今天,您想做什么,卑职必当全力协助。”
高沅张了张口,一束微弱的晨曦光刺到眼中,他如同傀儡一般被身边的梁家人簇拥着迅速赶回去,那些繁琐的仪制迅疾地一件件往他身上叠加。
他机械地在百十人的手中装扮,从脚底到发顶,都真正成了一樽牵线木偶。
高沅闭上眼睛,想到前世被梁家扶上帝位时也是现在的麻木,他极力给自己打气,今天不同,他应当能在大典上看到谢漆。
只要谢漆还在这世上,那么他不论是当泥塑,还是当木偶都没关系。
怀揣着卑微满足的所想,高沅同手同脚地踏出了宫门,前往前朝大殿,接受今天的加封。
心跳还是不详的飞快,他忍着掉头逃匿的冲动继续向前,今天易储大典的规模和阵仗比除夕夜更隆重,梁家名下的业产从初一开始便广授恩惠,满国都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都在跟着庆贺。人后如何没关系,今天他踏上的这条朝路不能出岔子。
他要走完梁家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路,到九五下接受举世瞩目的加冕。
到了前朝,朝中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他来得恰逢其时。先太子妃梅念儿一身朝服,抱着乖巧安静的高子稷走到他身后的仪仗,今天他受封新储,高子稷则受封皇女,一前一后,男尊女卑。
高沅心如擂鼓地等待着,各种声音从远处的高台上落下,仿佛等了有一年,高台的钟声方长扬四方。
易储大典正式开始,他僵硬地踏上那朝路,两方的朝臣随着他的前来,一列列弯腰行礼。
高沅试图在这极端肃穆的气氛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一直来到朝路的尽头,他看到为首的各个世家重臣,梁奇烽与吴攸的位置最靠前,再往上便是高骊的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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