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攸认真地听着和记录,听到最后抬头看向梁奇烽和郭铭德:“两位尚书为何不提问题?”
郭家一直跟随吴家,郭铭德只管建工,上了年纪后更是慎之又慎,工部外的事务一概摇头,乍然被吴攸点名,鬓有白发的老者了,反应还像学堂里被教书先生骤然点名的学子,摇头摇头再摇头。
梁奇烽皱眉了许久:“以我之见,事态紧急,比起死战到底,还不如暂与云军和谈,召回邺王以行登基之事,否则国无一君,谈何为晋?”
吴攸忽然笑了笑,众臣原本齐聚一言准备促成议和,见他反应莫测纷纷闭嘴。
高瑱与吴攸都是之前出了名的斯文人,前者骤然杀人如麻,谁知道后者面具下又是什么?
“诸位上奏的问题,我都记下了。至于议和,我不赞成。”吴攸整理记录的文书,梁奇烽刚要出声就被他截住,“吴家支持前线再战两个月。晋国不是空壳,支援刚输送上去,支撑前线战到入冬不是不行,两个月后战况如何,诸位再议不迟。”
梁奇烽看向他:“怎么,宰相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还是请来了天兵神将,才能在两个月内扭转战局?”
吴攸掸掸文书边缘,在场人人负伤,吴攸自个的腰子都被捅了,满座中却只有他眼神炯炯,不见苍白。
“密报太多,我暂且缄默,以免长洛尚有云贼细作。只是,诸位不必悲观,处在强弩之末的不是我们……是云贼了。”
*
前线,从双水城仓皇逃出的兵民撤进五十里外的月湾城,越往下的城州都背靠着濯河的分支,月湾城也是依照临近水源取的城名。
谢漆背着方师父回到双水城时便倒下了,虽然及时闭息没有受原烟侵蚀,但和千机楼楼主交手时被打中了两掌,外加余毒和不少外伤,一倒下就昏迷了七个时辰。
二十七日的太阳刚升起来,双水城就被云军运输抵达的远程破军炮轰炸,晋军仓促间应对不及,全城乱哄哄地向西崩逃,唐维捂着伤挣扎着爬起来指挥撤退,才总算是恢复了有序。
撤退时,谢漆还陷在昏迷中,意识并非完全混沌,只是身体撑到了极限无法睁眼。周遭炮火轰鸣,房屋倒塌,人们的尖叫声远近皆满,但有人在动乱中将他背起。
五十里撤退奔逃路,照顾他的人一路无声,先是背着他哐哐哐地用腿脚逃跑,逃出双水城后上了马车,那人便将谢漆抱在怀里,大手仔细地摸了他全身,在他脸上轻蹭了好一会,贴着他在动乱里依偎。
谢漆只剩下触觉和听觉,周遭天翻地覆,他却感到无比的安定。
睁开眼时已是在月湾城的医馆,谢漆意识一恢复就胡乱抓住了身边人的手,干涸的喉咙叫不出“高骊”二字,急得倒气。
“别动别动,我刚涂好的药要被你蹭完了!”
谢漆急喘了半晌视觉才恢复完好,抬眼看见床边忙忙碌碌的神医,眼泪流淌下来时同时笑了。
神医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给他灌下,他才能从喉咙里发出呕哑声:“神医……”
神医诶了一声,把他放平后取针扎他:“你烟毒复发了,忍着点,还有左膝以前就不好,这回膝盖骨又碎了一次,我替你正完了骨头,你别动。”
银针扎下来,谢漆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阵,剧痛间追问方师父的情况。
神医扎针的手保持着严苛的稳定,面部表情则控制不住。
谢漆一见他的神情,什么也明白了。
扎空两卷银针,谢漆痛得不住咳血,神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嘴上说着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待谢漆把毒血咳完,他说起幸存的影奴逃回双水城的情形。方师父彼时还有气息,医师们全在拼尽全力地医治,然而云军的轰击接踵而至,神医只能背起他撤退。战乱里轰炸漫无边际,炸起的一角砖瓦朝他们飞去,方师父用劲撞歪神医,仍是来不及避开那砖瓦,撞中了头部。
方师父在路上时也劝神医别管他了。神医也和谢漆一样不搭理他。只是谢漆沉默,神医和方师父一样叨叨叨。
“张老哥,我死了,世上也就是少了个老刺客,你死了,人世间可就少了个救死扶伤的老神仙……你可千万要活着回长洛哦。”
“行行行,我活他个一百二十岁,你快闭嘴,失血过多的人费什么力气罗里吧嗦!”
“老神仙,托你向阁主带句话,一定要让我大师兄,啊就是玄坤,带他回霜刃阁去……他在北境流浪了二十年啊,一定很想家……还有我徒弟,傻小子一个,他以后要是被许心机欺负,他一定不自知,就要麻烦阁主帮忙给他撑腰了……”
“有什么话你自己跟谢漆那小子说,我干嘛要替你长嘴?这活我才不干,你把这口子吊好了,明天我背你找他去。”
失血实在太多了,方师父没能撑到抵达月湾城,最后一句碎碎念是朝神医讲的:“除了师兄弟们,我只有您一个朋友……老友,有缘下辈子咱们再叙。”
谢漆默默地听着。
“他的尸身停在医馆里。等回长洛了,我去护国寺给他添盏长明灯,希望他在地下排队投胎时路上光光明明,来世再做个好汉。”神医拍拍谢漆的脑袋,“你尽力了,生死有命,你心里别有负罪。李菜头很荣幸在战场上捐躯,我给他合上双眼时,他嘴角都要咧到太阳穴了。”
神医看他呆呆的,继“死”了“丈夫”后,一百多下属师友所剩无几,身体又糟糕,抹了把脸坐在床沿拍拍他,本想给些心灵抚慰,但屋外医师跑来敲门求支援,神医只得去救助其他伤患。
谢漆怔了半晌,吃力地吹起三道不同的哨声,吹到声嘶时窗户被顶开,老鹰、大宛、小黑接连钻进来,三鹰扑棱着飞到床沿,三双黑豆眼看着他。
谢漆伸出没伤的手挨个摸三只鹰的脑袋,简单的动作重复了许久。老鹰翅膀有伤,小黑脏兮兮,于是他把最干净的大宛抱住。
大宛通人性地张开了翅膀,谢漆便埋进毛茸茸里。
第180章 二更
谢漆没低落太久,抱了大宛半个时辰,使唤着鹰召来了城里的其他影奴。
不多时狭小的房间里来了十四个影奴,分工明确地把各处消息上报。
谢漆最关心几件事, 第一是云皇是否身死,第二是长洛狄族。
云军在他们刺杀之后的当夜对内部做了一次大清洗,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地掩埋了许多人,最后传出的一道消息只描述了军医的恐慌,没能刺探到中枢的云皇等人是否暴毙。
但眼看现下云军不计后果地推着破军炮向前,战术一反之前的循序渐进变成激进,更像是云皇危矣,想趁着时日对晋军施压,迫使晋国和降。
有关长洛东宫的事则有谢如月和吴攸两封密信,谢漆接过展开,谢如月已经监视着阿勒巴儿等狄族人赶去狄族,力争早日促成北境线上的结盟,尽快将狄族腹地的青琉矿运载到长洛。许开仁和一批匠师已根据着谢漆传回去的破军炮图纸,研制升级的新军备。
高瑱此时暂被关押在审刑署,当日谋反长洛共计被韩狄屠杀一万两千人,偌大的一座国都城,四次出援兵加之这一次血流成河的内乱,彻底凋敝空荡了。
谢漆也没想到高瑱会带头杀这么多人,一时忍不住皱眉。
眼下晋军的首脑也情况不妙,影奴们汇报起唐维五次遇袭的结果,愧疚得个个跪在他床前请罪。
“那邺王呢?”
“邺王尚可,但在双水城撤退时被流石所伤,正卧病榻。”
负责盯着高沅的小影奴没汇报高沅当日是因为执意要去找谢漆,才在路上耽误行程被流石击中。
谢漆也确实不关心他的伤况,他安静了片刻,嘶哑着问起了最后的重中之重:“雍城之后,你们有谁见过皇帝陛下?”
所有影奴摇头,从雍城退到双水城后的当天夜里,唐维就对内的高层密传皇帝重伤不治,对外民众宣告皇帝负伤,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口。
谢漆试图下床:“我要去见唐维。”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