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上书内阁,请求以通倭的罪名审查名单中的钦犯。”他若有所思:“至于现在……还是先把条约签了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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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九月,在经过漫长谈判之后,中倭双方的代表于金陵郊外拟定了基于黑船协定的《中日和谈条约》,又名《金陵条约》。虽然条约早有共识,但双方的辩论仍然极为激烈,几乎到了每字一争、锱铢必较的地步。直到受命统领谈判的穆国公世子出面,以强力终结讨论为止。而东瀛代表水户氏不甚激愤,据说当时即留有名言:
“上国不许我驳否?竟何必谈判!”
而穆氏答曰:“驳则只管驳,但一字不能稍改。贵大臣故愿速定和约,我亦如此。不若,我尊贵之皇帝陛下亦不介意东瀛以何为国姓。上虞如今有六十余只运船停泊,计有两千火箭,今日已有数船出口,兵粮齐备。若不速定和约,大祸只在旦夕耳!”
水户氏默然不语,隐约战栗无人色,和约乃定。
九月十八日,代表于兴献皇帝号订立和约,由水户氏及穆国公世子分别代表双方签字。水户氏全程默默,神色僵直若死;而大获全胜的世子却也保持着某种沉重而凝滞的哀然。到他签字之时,左右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拱卫,分别捧上三支毛笔,一一润毫蘸墨,供他书写冗长的头衔——爵位名、官职名,然后才是姓名。
第一支写爵位的笔是高皇帝御赐的狼毫,蓝田玉的笔杆,犀牛角的笔套,珍稀华美、举世无匹,以此告慰高皇帝在天之灵。
第二支写官职的笔是金陵城判案的蓝笔,决生死而断善恶,而今逶迤落墨,或能昭彰国法的威严。
第三支笔……第三支写姓名的笔,是从城外现买的笔,平平无奇,甚至笔锋都不太顺畅;卖这支竹笔的人本来是浙江人,只不过遭遇倭患后家破人亡,不能远行至此避祸,靠着小买卖糊口而已。
世子仔细落下最后一笔,从头至尾扫视条约,喟然叹息:
“……无论如何的事后弥补,死难者终究不能复生了。从今往后,愿再没有这样悲哀的事情!”
说罢,他搁下毛笔,起身而去,再不回顾。
第124章 下定
九月二十五日, 在将水户氏的名单呈报数十日后,穆国公世子终于收到了朝廷机密送达的旨意——真正的机密,由新开发出的密盒谨慎防卫的机密, 绝非朝廷大花洒可以轻易喷洒的机密;而旨意寥寥数笔,并没有关心什么通倭的“罪证”,反而只密令穆祺及戚元靖等调遣船只、火箭, 配合南下的火枪兵封锁长江运粮的漕道, 扼守关键的港口,严密检查南北物资的往来;封锁完成后立刻北上, 勿得稍有迟误。
这封旨意看似漫无边际, 但文字中隐隐磨刀霍霍,却比区区问罪的文书厉害太多了。地方官吏犯有过失, 如果朝廷以纲纪问责,双方你来我往,彼此辩驳, 未必没有缓和的余地;但如果中央都问都不问,只是兀自调集军队,趁着地方无法防备的时候控制要害封锁通道, 那其中凌厉凶狠的杀机, 就是傻子都能闻得出来了。
中枢为何如此杀机腾腾,接旨的几位也是一头雾水。但身为飞玄真君信任有加的心腹,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照章办事, 瞒着地方官秘密做了布置;随后奉旨迅速北上, 一路轻车简从绕驿站而过,绝不透露丝毫消息。如此极速行军, 三日之内跨越千里,直到渡过黄河之后, 才在汴京一带遇到了某位意料不到的熟人,却正是如今在京畿一带观政的官场萌新归震川,被张太岳传信委托,设法告假外出,送来了这数月以来京中至为紧要的消息。
“京中出大变故了!”即使已经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潜身缩首不受波及,但只要回想起当初近乎翻天覆地的雷霆万钧,归震川仍旧大为胆寒:“前几个月也罢了,无非是朝中的文官纠合起来弹劾——弹劾世子,圣上却也总不是不理会;但一个月多以前,这些人去西苑陈情,也不知是触犯了什么忌讳,激得皇上当场大怒,不但立刻传命廷杖,还派出锦衣卫四下搜捕,往诏狱中投了上百人……”
说出这寥寥数句,归震川脸上仍然大为胆寒。当时他休沐在家,恰好到穆国公府去管一管《凡人修仙》修撰的小事,结果就在门口撞见了锦衣卫骑马驰骋而过,像虎狼一样的横冲直撞,四面抓人——京城中的权贵大都比邻而居,不少被抓捕的罪人就住在国公府的周遭,他是亲眼看着锦衣卫的爪牙破门而入,揪着头发将犯官抓出,铐上枷锁押赴槛车;当真是斯文扫地全无体统,将好好一条街道搅乱得活似人间地狱,更让归震川这种见识不多的底层小官魂飞魄散,头一回感受到了朝廷斗争的残酷险恶。
说实话,也就是张太岳分外照顾故人,想方设法的弄了个外放的职缺,让归震川出来散淡散淡,顺便给世子送送消息;否则他这种根基不深的小官,真是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京城风高浪急,上面的大佬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只要一丁点余波蔓延过来,那下面的小虾米稍不防备,paji就得被碾成肉酱。
“凶狠至此,真仿佛当年的大礼议了!”归震川出声叹息,心有余悸:“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圣上的脾气一无更改,居然还能见到当初的场面。”
这老朱家的官,怎么就这么难当呢?
“这倒不一定能类比。”世子沉吟道:“当初的大礼议哭宫门,皇帝也不过就是廷杖罢官而已;出格是出格了一点,其实惊动的范围并不大;但这样大规模的逮捕下狱……”
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了。即使大礼议惊天动地,但归震川这样的小官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所知的也不过是一点道听途说的见闻而已;但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不知道有多少亲戚故旧是亲身经历过昔年惊涛骇浪的政治冲击。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能明确无误的知道大礼议的底细——别看左顺门前龙争虎斗,其实以实际而论,双方都是留有余地的。
哭宫门的一方留有余地,所以只是趴在宫门外嚎啕撞地,没有冲进宫中撒泼打滚(那不成了夺门之变了么?);皇帝一方亦留有余地,所以才三令五申的让人退出,勒令不听后才大棍子打人,理由也相当之充分——宫门就是皇帝的家门,你跑到皇帝家门哭丧,怎么能不大棒子赶出去?
正因为双方都留有余地,所以事情到最后也没有闹大。文官们当然没有撼动皇权,但皇帝搞打击报复也始终有个限度;就是罪魁祸首杨阁老父子,闹到最后不也没有处死么?以飞玄真君从小到大的刻薄尖酸,这真是宽大慈悲之至了。
但以此观之,如今的局势却是急转直下,迥然而不同。关了门打屁股还能算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派出锦衣卫公然上街抓人,那已经是将官员的脸按到地上摩擦,等同于公开撕破了颜面。撕破颜面之后,就算是有人存心搭救,往往也是有心无力了——子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当街槛送官威扫地,就算将来真能宽限,那又以什么脸面立身于朝?
真要到了这一步,基本人也就算是废了。一口气罢废上百位官员的前途命运,牵连到的随从故旧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举措,会不会太有——太有魄力了?
作为文官兴起刑法松懈,近乎于温室中长大的士人,当然很难想象这样搅浑一江清水的魄力。所以归震川迟疑片刻,小声开口:
“此事毕竟没有先例……”
“喔,有的。”穆祺道:“高皇帝当年搞空印案和南北榜案,基本就是这么个杀法。”
归震川的眼睛鼓了起来。
大概是对往日平静的时光念念不忘,归震川迟疑片刻,还是垂死挣扎:
“虽然如此,但当街羞辱,未免折堕斯文。恐怕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寒心与否,我也不知究底。”世子平静道:“不过,如果圣上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动此雷霆之怒,那由南到北的官员一扫而光,倒是可以腾出不少的乌纱帽。如果海关与海军的建设足够顺利,那朝廷的手上就会多出一大堆空白的官位,这么多的官位,宗室要有人填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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