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主意倒也很稳妥,李再芳沉吟片刻,转头问小太监:
“杨得水呢?办完了差事,怎么不见他来看我?”
小太监期期艾艾,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回话:
“好叫祖宗知道,杨公公他疯了!”
李再芳稍稍一愣,随即哼出声来:“这小子倒是聪明。”
的确是聪明。牵涉到织造局就必定牵涉到他织造总管杨得水,京城藏龙卧虎暗流涌动,无论他是硬扛还是认怂都不是上策,所以干脆装疯卖傻就地一躺,成为政治上绝对无法开口的死人。只有他开不了口,才能为宫中争取回环的时间,设法扭转整个局势。
“既然是疯了,那孙子就带几个太医去。”陈公公道:“不过这也正好。姓杨的疯了刚好可以有借口,就说陪审的都发了疯没有听清,审讯当然不算数,可以理所应当的再审一次……”
“可,可是。”小太监怯生生道:“陪审的记录也已经送来了,上面还有杨公公的签字……”
陈公公愣了一愣,随即勃然暴怒——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陪审记录送来后整套程序已经完全齐备,就是司礼监也没有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了!
奶奶的,这样一来,姓杨的不就是白疯了吗?!
按照常理按照规矩,杨得水应该在察觉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装疯卖傻撒泼打滚搅乱整个审讯,他们这些大太监才有在浑水中操作的空间。现在字也签了文件也送了,你再发癫还有个屁用!没用的废物,碍事的杂种,连发个疯都不会的废物!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他又不能当着诸位同僚破口大骂一个疯子。眼见立功无望,陈公公脸色阴阳变换数次,终于狠声开口:
“和杨得水一起审讯的还有谁?真正是毫无心肝的东西,居然放纵这样的供词送上来!我看杨得水怕不就是被他们逼疯的!”
事到如此绝不能认错,所以干脆把锅往陪审的其余人身上甩,说不定还能逼着他们改口撤回公文。
小太监被这暴怒吓了一跳,低声道:
“这只怕……”
“怕什么?管他天王老子,咱家也要扒他一层皮。你说!”
小太监无可奈何,只有低声开口:“有一个锦衣卫,还有,还有穆国公世子……”
陈公公:……啊?
·
我打穆国公世子,真的假的?
第81章 战争
不出司礼监诸位公公的预料, 在收到材料之后,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只是将供词看了几页,人立刻就红温了!
海刚峰毕竟不是直来直去的愣头青, 虽然有犯无隐秉笔直书,但汇报中还是稍稍做了调整,尽量让言辞显得温和一条。可惜越温和越委婉心思阴沉疑神疑鬼的飞玄真君想得就越多, 而想得越多越深, 那几行供词就越发刺眼:
织造局!走私!一个是真君在乎的钱,一个是真君在乎的名, 一份奏折同时踩中两个雷区, 等于哐哐往皇帝脸上猛扇——飞玄真君要是这都没反应,那他这忍功也可以飞升当神仙了!
于是真君立刻破防了, 他抓起公文劈头砸在了李再芳脸上,气得手都在发抖:
“反了!欺天了!”
又是这一句!人气疯了脑子果然不好使,现在什么阴阳怪气也想不出来了, 只能蹦出这本能的一句怒骂来!
李再芳立刻趴了下去,拼命磕头:
“皇爷息怒,皇爷要保重龙体!”
李时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随便动怒, 要是火气一上来再把哪根血管冲了, 宫里不只能嚎啕了么?
飞玄真君呼呼喘气,左手扶着桌子不让自己滑倒在地,右手则哆嗦着结了一个清心印。将北斗静心的法咒颠来倒去默念九遍, 才终于强压住心头那股燥火——只能说这一年以来被天书宗藩乱臣贼子接连破防的遭遇还是很管用的, 至少相当有效的锻炼了老登的心脑血管;否则仅以今天这个突然上头的强度,他早就该瘫在地上两腿乱蹬了!
但现在……现在嘛, 真君压下这股火气之后,至少还有心思细问:
“是谁审出来的这悖逆东西, 说!”
“主审的是原上虞知县,现绍兴知府海刚峰……”
“朕知道主审的是谁!”皇帝呼呼喘气:“朕问你还有谁经手过!”
李再芳茫然了——审案审成这个样子,第一责任就该是主审官;怎么听飞玄真君的意思,竟好像还要帮着这海刚峰甩锅呢?
凭什么呀?
这就是信息差的要命之处了,李公公显然不知道忠诚值三百多是个什么份量,也显然不明白飞玄真君幽深玄妙的内心世界,所以愣了一愣之后,居然没有顺着皇帝心意找经手人甩锅——当然这锅也没法甩,按规制钦案供词只有司礼监看过,难道要让大太监们把锅担起?
“回圣上的话,这供词的每一页都有海刚峰王润莲画的押……”
飞玄真君:?
真君再翻开供词,果然在页脚看到了花押——刚刚他扫过两行后就急着红温,居然错过了这样关键的细节。
而发现这个细节之后,真君直接懵逼了。
有画押在,这份供词便千真万确出自海刚峰的手笔,再没有半点推脱的余地,是毫不掺假的往皇帝脸上尿了一泡,连真君自己亦无法辩解;但同样的,天书上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的三百多忠诚值也是实实在在,断无虚妄的呀!
这这,这不应该吧?大好的忠臣铁杆的忠臣天书认证的大忠臣,怎么可能会执意往他飞玄真君的脸上尿一泡呢?!
……不,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有可能的。到底是久经磨砺娴熟史书的君主,飞玄真君只要动脑子想上一想,立刻就能记起不少忠臣迫不得已往皇帝脸上尿一泡的传奇往事,比如什么比干和纣王啦,关龙逢和夏桀啦,英宗皇帝和于少保啦,历代著名的亡国之君和他们倒霉的大臣啦——
卧槽,难道老子已经堕落到这种程度了吗?
一念及此,飞玄真君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死谏和死谏也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来皇帝也杀过不少忤逆圣意的言官,但动手的时候从没有因为臣下的一条贱命起过什么波澜。因为在真君精准的判断中,这些言官是工具是手套,是底下不同派系不同身份的臣子借此挑衅皇权的由头,龙有逆鳞撄之必杀人,不把这些官员打个满脸桃花开,他们就不知道大安朝的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但现在——现在不同了,天书三百多的忠诚值已经毫无疑义的证明了海刚峰的身份,他是忠臣是直臣,是无朋无党无偏无私之人,皇权绝对的基本盘和顶梁柱,不容置疑的权力基石。
……可是,如今连基本盘都要用这种近乎死谏的法子来冒犯权威了,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皇帝不是他金孙摆宗那种脑瘫,他非常明白权力运行的法则。不属于自己派系的官员死一千个也不心疼,所谓金刀共汝饮白刃不相饶,随时可以大棒子横扫弄死几个震慑震慑;但在自己铁盘内的人选却是一个比一个珍贵,哪一个出了事都是地动山摇天翻地覆,会大大削弱真君来之不易的权力根基,并将制造无与伦比的恐慌:
连三百忠诚值的都已经忍不了了,难道朕还当真是昏君暴君无道之君不成?难道如今还当真是风雨飘摇局势危殆亡国无日,只不过皇帝呆在深宫一无所知而已?!
那一瞬间的刺激简直比一点冒犯还要猛烈,以至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都愣在了当场,只觉轰一声热血直往脑门冲,仿佛自己修炼合一之帝身道身己身此刻亦摇摇欲坠,竟忍不住要打起了寒战!
李再芳赶紧爬了起来给皇帝按摩脊背顺气,连声呼唤:
“皇爷千万不要生气,奴婢这就叫人把那姓海的抓起来!”
还是那句话,皇帝绝不是摆宗那种傻子,怎么会自己抓自己的顶梁柱?中梁不正垮下来,真派人把海刚峰这类亲手提拔的铁盘逼出了个好歹,和政治自·杀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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