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当然是天下独一份的独夫民贼,但终究是一个聪明老辣的独夫民贼;什么时候该下本钱,什么时候该收割,老道士心里自有一本账目。为了将来的光辉前途,他绝不会吝惜今天这点消费。
可黄公公显然还没有跟上版本,虽然不敢公开驳皇帝的嘴,但也站在原地没有吭声,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飞玄真君对自己的体己人还是很照顾的,扫一眼后破例问了一句:
“朝廷里还有议论?”
“是。”黄公公如蒙大赦,赶紧俯身回禀:“世子在内阁议事时说了,三保太监下西洋之后,中土已经很久没有造过大船了,所以打算延请外藩的工匠来教授造船的技艺;又说东瀛、泰西在航海上别有心得,可以重金求取。孰料话刚刚出口,同来议事的左都御史欧阳进便起身怒斥,指责世子谄媚外夷,恬不知耻,长他人之威风,说什么‘宁可使中夏无好船只,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闹得很厉害……”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觉停了一停。实际上当时他正在内阁围观,目睹的双方争吵还不绝止这么一点;在欧阳进说什么“谄媚外夷”时,世子尚且神情平静,不以为然,直到欧阳进越扶越醉,居然以东瀛诸事指责穆国公府通倭,那一瞬间穆国公世子的脸色才勃然而变,露出了极为凌厉而堪称可怕的表情——某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这样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再不见踪迹;甚至世子还特意请托了黄公公,烦他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以免转移了汇报的重心。但黄公公久经风波,依然一眼就看了出来:在这区区一句指责之后,欧阳进与世子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皇帝当然并不知道重臣之间这点隐伏的风波,或者说知道了亦不会在意;他也猜到这欧阳进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半只是借着党争的名头争夺财政分割的大权而已;但听到什么“谄媚外夷”,难免也有些不悦,于是哼了一声:
“‘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欧阳进又待如何?”
“欧阳御史指斥了世子举荐西洋工匠的方案,说他是私通西洋,用心叵测;又主张细细查访,严守礼教大防,中土官吏的一分一厘,都不许与西洋有所瓜葛……”
应该说黄尚纲还是很公忠体国的,他有意淡化了内阁的争执,省略了欧阳进大量凌厉狠辣且恶毒的指责,尽量缓和这一场争吵的政治效力。可惜,因为不明就里,他的缓和起到的作用恰恰相反——叙述其他的指责也就罢了,说到什么“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的时候,皇帝的脸色立时勃然而变!
什么叫“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意思是朕将来给那什么银行投钱你也要拦着呗?!
什么叫“严守礼教大防”?朕将来成千上万的银子是不是也要给你防一防?!
朕的钱!朕的国债券!朕的九百万一千万和三千万!海贸运输金山银山,你们一句话全给葬送个干干净净,还要望朕感谢你们吗?!
——欺天了!!
飞玄真君的嘴角和眼角一起抽搐,额头立刻就爆出了青筋;旧伤未平气血翻腾,他霍然转头,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
“好,好,好!”皇帝冷声开口,寒气逼人而来:“穆祺用了几个西洋的工匠,他们说穆祺私通外藩。但穆祺可是朕亲自任用的——照他们这个意思,是不是朕也私通?!”
“你去告诉他们,如果真要这么想,那就不用藏着掖着;这些人不必阴阳怪气,可以立刻到太庙里下跪哭祖宗,去告发朕和朕的人私通外藩,祸乱朝纲!”
·
皇帝雷鸣电闪一通怒火,轰得黄公公两腿打颤神思恍惚;好容易云散雨歇收了神通,他才逮着机会出去传旨,顺便躲一躲这浑然莫名的风暴。
训诫完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欧阳御史之后,黄公公又要给世子递话。但找遍了内阁与国公府都不见人影,只打听到最近几日都在京郊歇息,说是在实验什么“火箭”。
一听到火箭,黄公公就想起飞玄真君二号,在一想起飞玄真君二号的种种波折,黄公公从头到脚就简直没有一处不想发抖。但发抖也没办法,黄尚纲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动身,让几个锦衣卫把他护送到了郊外的什么“发射基地”。
虽然心中早有点准备,但被侍卫领进“基地”之后,黄公公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所谓的基地只是一个小土坡,土坡上一溜小马扎排开,老老实实坐着十几个人,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口铁锅。
是的,铁锅;锃光瓦亮圆底双耳的铁锅;十几口锅同样一字排开,在头顶闪闪发光。
黄公公不是蒙古人,对铁锅没有特殊的爱好;他瞠目结舌的瞪着那十几口铁锅,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
——糟了,世子的疯癫症又发作了!
发癫的人还没有能力读圣旨是很难说的,接旨后的反应更难以预料;但黄公公也没有时间撤回了;因为坐在中间的世子已经看到了他,立刻大步下山迎了过来,铁锅还在头顶哐当哐当的摇晃作响。
世子热情洋溢的招呼了几句,黄公公则精神恍惚的一一应付,答完几句之后,黄尚纲终于忍不住了,他不能不盯住了世子头顶那个绝不容忽略的装饰物:
“这口铁锅是——”
“喔,这不是铁锅。”世子很高兴的向他解释:“这是铁制的安全帽,用来保护头部的。火箭发射很危险,所以我制定了条例,在基地和发射场都必须要佩戴安全帽,最大限度保护自己。”
黄公公:…………
什么狗屁的安全帽?你休想用疯话哄骗咱家!这他妈就是一口大铁锅!
黄公公无言的沉默了片刻,又将眼神移到了铁锅——不,安全帽的顶端,上面用红漆写了一个“甲”。
“这些字又是什么……”
“这是安全帽的编号。”世子摸了摸头顶,兴致勃勃的介绍:“如果不幸被掉落的火箭命中,那么基本上就找不到全尸啦;这个时候编号就很有用了,我们可以用编号快速确认死者的身份,方便后续的抚恤和安葬。黄公公常来视察的话,要不要也来一个安全帽?我可以特别为公公编订认尸的代号,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符合公公的地位……”
黄公公的脸木了。
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黄尚纲可以百分之百的确定一件事:
——穆国公世子疯得更厉害了!
·
送走了仓皇离开的司礼监秉笔和锦衣卫,世子从明黄的丝绸口袋中抽出了皇帝亲自过目的圣旨,上下看了一回,随后仔细合好,递给了匆匆赶来的吴承恩。
“圣上批了我的折子。”世子简明扼要的解释:“可以造大船了。”
吴承恩小心收好旨意,恭谨回话:
“主上还是圣明的。”
这是圣明吗?穆祺无法回答,恐怕也没有人能回答。实际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之所以这么难以伺候,就在于他这种阴晴不定间歇性明君的症状。虽然日子久了越来越拟人,但偶尔他也会爆发式的发奋图强,整出一点相当明智也相当有迷惑性的举措来,让朝廷百官无所适从。颠倒错乱至此,即使有后世种种的资料印证,穆祺也无法知道老登现下的心境——到底是决心已定要痛改前非呢,还是三分钟热度折腾折腾算完?
不过,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穆祺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硝烟弥散的轨迹。在数十次艰苦的实验后,他们挑选的士兵已经能在摇晃的马上上准确的发射火箭,击中五六里外充作标靶的木船——如今船只还没有齐备,也只有用这种手段来模拟海面的战斗。
模拟的效果非常理想。接下来只要对飞玄真君二号进一步升级,在空腔中填入参云子曾经研发出的高热值燃油,他们就能得到海战上绝对的利器,几乎能碾压寻常冷兵器的重大革新;如此一来,大规模海战的一切物质准备就算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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