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旦下意识地也移动目光看了过去,当看清对方嘴角那颗痣时,心跳几乎停了一拍,一个名字在他唇间低声说出口:“晴雨……。”
晴雨走了过来,躬身福了一下,道:“昨日走得匆忙,忘记了给佛祖上香,今日便来补上。”
莲旦呆呆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晴雨冲他笑了一下,就又是一揖,转身离开了。
莲旦回头看对方走出庙宇大门的背影,只觉得浑身恶寒。
趁没人注意到他,莲旦悄悄去了后院。
院子里,两棵大树枝叶繁茂、树影婆娑,几畦菜地绿油油、齐整整的。
昨天满院子的尸块和浓稠发黑、大滩大滩的血迹都没了,弥漫其中的腥臭味已被青涩的草木香和前院的檀香取代。
莲旦脚踝发软地推开那排禅房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他那晚住过的屋子。
推开这道屋门,不大的屋子里的情状就全都进入眼帘。
床上是空的,被褥都没有了,只剩下床板。
本来放在屋里的浴桶已经没了,简陋的桌椅上,茶壶也还在。
这屋子看起来就是个无人居住的空房,没有任何异样。
莲旦又查看了唐花和晴雨住过的屋子,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莲旦什么都没发现,他退出了僧房,将屋门都一一关好,又悄悄离开了这灵匀寺。
下山之后,莲旦去了一户姓李的人家。
这家男人叫李富,他家人口简单,除了爹娘外,就有一个进门刚半年的夫郎。
这夫郎,便是与莲旦一起住进灵匀寺的唐花。
莲旦到家里时,唐花正在用簸箕筛豆子。
见莲旦来了,唐花就热情地把人让进了门,让他坐到小板凳上,给他倒水喝。
他公婆人也客气,特意从屋里出来跟他打了招呼。
莲旦不大有和外人接触的机会,性子内向,见了人期期艾艾地,磕磕巴巴地应了几声。
老头老太也不在意,说了几句话就回屋了。
等公婆回去了,唐花坐到莲旦身边,像上次见面一样,拿小板凳坐到他对面,亲热地想拉住他的手,莲旦挣了一下给挣开了。
唐花不以为意,看着他道:“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吗?”
说着,他便抬手去摸莲旦的额头。
莲旦一直盯着他看,见对方伸手过来,下意识又是一躲。
唐花性子里有一种不让人反感的执拗劲儿,两手都伸了过来,一手握住莲旦手腕,另一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莲旦这次没能避开来。
不论是还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还是这只在试探他额头的手,都是温热的。
而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也是充满了活人的灵动和年轻哥儿的朝气。
莲旦倏地抬手在唐花脸颊上捏了一下,唐花被捏痛了,却并没生气,只是用自己的额头轻撞了下莲旦的,笑着退回自己的矮凳上,一边筛豆子一边道:“没事,没发热。”
唐花问:“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啊?”
莲旦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前天晚上,在灵匀寺,我想去你屋子找你来着。”
唐花眨了眨眼睛,“那你来了吗?我那天睡得早,兴许没听见你敲门。”
莲旦不错眼珠地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敲了好半天,你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
唐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后脖颈,吐了吐舌头说:“那天我该跟你说一声的,我一睡着了就睡得特别沉,我娘常说,晚上家里要是来个贼,把我整个人搬走了,我都不带知晓的。”
莲旦坐在矮凳上,两手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下巴小而尖,有种坐立不安感,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
唐花看得心软,柔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莲旦手指攥紧了,问:“第二天早上,你下山前出过屋门吗?”
唐花回想了一阵,说:“早上起来后,小和尚给我送了斋饭过来,吃完了,又给了我一本经书看,但我不识得几个字,看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后来有几个居士过来,叫我在后院帮忙浇菜园,我便出门干活去了,中午在斋堂和僧人们一起吃了斋饭,吃完又是念经,念了没多久,你婆婆他们就来了,闹哄哄地在外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闹完了之后,圆镜师父就让我和晴雨收拾好东西,和你婆婆他们一行人一起下山了。”
莲旦问:“你出门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唐花又是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对劲啊,”他挠了挠头,“要说不对劲,可能就是那天院子里特别干净吧,那扫地的小和尚把那院子扫的,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前院的烧香的味道也特别浓。”
从李家出来,莲旦一无所获地回了家。
晚上,陈老太太睡下了,莲旦的心里不安到了极点,忍不住还是习惯性地把台子上的牌位抱进了怀里,在床上辗转反侧。
难道那一切都是自己太过害怕产生的幻觉吗?
可是,莲旦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还有身后那处还没缓过来的痛楚,在在都告诉他,他那晚经历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几个画面这时在莲旦脑海里回荡了出来,他浑身一抖,咬紧了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
这事莲旦实在弄不清楚,只能浑浑噩噩地这么过下去。
过了几日,村里路口有不少村民聚在一起唠嗑,莲旦打水时经过,听见他们说,山上的灵匀寺以后不再留宿香客了。
有老人忧心忡忡道:“这以后想要求子,岂不是求佛无门了?”
另一个老头叹了口气说:“那也没办法,圆镜师父说了,他算出来这两年将有天灾,他们得闭门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
那老人也叹气道:“早知道前几天就让我家闺女上去住了,这下子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去了。”
莲旦经过时,脸上并无什么特殊的,但等走过这群人,到了无人处时,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骇然和害怕。
灵匀寺突然闭门不再接受香客,莲旦心里已经觉出和前些日子那事有关。
山上那恐怖的一晚,也许并不是他的幻觉。
之后又过了十来天,唐花突然来找莲旦,一脸伤心地告诉他,邻村的晴雨姐姐失足落水淹死了。
莲旦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晚上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莲旦一直在琢磨这事。
他打听到了晴雨的坟地在哪,他知道,只要在夜里没人时,去挖坟,看晴雨的尸身,这事基本就有定论。
现在天气湿热,他要是不快点去,尸体腐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再想分辨就难了。
可莲旦哪里敢做这事,他只能窝在被子里,胆小地瑟缩着,抱着他死鬼相公的牌位,一夜夜牙齿打颤地熬过去。
直到下山之后满一月的夜里,莲旦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栗到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腹中疼痛地难以忍受,牌位也抱不住,噗通掉落在了地上,莲旦感觉自己似乎要不行了,但他还想活着,不想死,他趴在地上,爬着去求救。
但才爬到自己屋门,还没碰到门板,肚腹便出来一阵剧烈绞痛,他眼前一黑,再也受不住了,就这么晕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悠悠醒来。
他感觉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屋里有人在低声说话。
在他挣扎着想要起来时,陈老太太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老太太用粗壮的手压住他肩膀,满脸喜色地说:“别起来,你再躺躺。”
莲旦迷茫地看着她,还有她身后那个以前见过的村里的老郎中。
陈老太太坐到他床边,前所未有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喜出望外道:“莲旦,你怀上了,你肚子里有我儿的种了!”
莲旦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狂喜到快要变形的脸,又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那老郎中。
不知道为什么,莲旦格外在意这老郎中,明明以前见过多次了,对方的样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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