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侍卫抽出刀,架在顾凭的脖子上,对城下大军厉声道:“停下!”
城下,陈晏盯着他寒光凛凛的刀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见顾凭那被刀压得惨白的脖颈上,仿佛浸出了一缕血痕……这个人,如果在他面前,已经被他杀了无数次!
黑衣侍卫撞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胸口猛地一阵奇冷,不自觉松了松手。
陈晏做了个手势,军旗随之打出指令,千军万马同时勒停。
军鼓停住,万军寂然无声,长天厚土之间,唯有马蹄扬起的尘烟在静静地飘荡。
那黑衣侍卫扯着嗓子高喝道:“——我身边这位是谁,秦王殿下想必已经看清楚了!”
顾凭一袭白衣,立在城楼上。就算那吹毛立断的寒刃正抵着他的喉咙,他脸上还是一派从容宁静之色,风轻轻鼓起他的袍袖,令他看上去风流超然得不像是处在这生死一线的境地里,而是就好像在闲庭月下,安然地等着一个旧友前来赴约。
陈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一瞬,瞳心就红了。
赵长起纵马前行三步,厉声道:“顾凭是顾明成将军仅存的血脉,是陛下亲封的司丞!放了他,我们殿下可允你们活命之权!”
黑衣侍卫咧开嘴,放声大笑,大笑三声后,他喝道:“谢过赵将军好意了!可是顾司丞,不是我等说放就能放的!我们少主,与秦王殿下神交多年,也知道秦王的权弈攻伐之术,天下罕有敌手。他说,今日既是有缘,便与秦王玩上一局——”
“若是秦王肯退至榕城,这位顾司丞,我们自当原璧奉还;若是秦王执意进军——只要冠甲军往前踏出一步,我就只好来用顾司丞的血为这把刀开刃了!秦王殿下,落子勿言悔!选哪一条路,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顾凭感到那黑衣侍卫的手在细细地发抖。
想来也是,能直面陈晏放开的威压而不变色的,放眼当世,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榕城距离这个地方,大约有百八十里,一旦退到那里,想再赶过来,那就起码是一昼一夜。这个时间,足够青君将远西城内残留的暗线把柄,都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望着陈晏。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受来。
大约……是尘埃落定吧。
这人生到头,怎么可能了无遗憾?但是,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来这一趟,回想起来,他确实也没什么好愧疚的。
这最后的一眼,他见到了陈晏。
也算有始有终了。
他牵起唇,对陈晏微微一笑。其实,如果可以给陈晏留下什么话,他是想要告诉他,这并非他的过错,只是人间世事,多有不可预料之缺。有时候,就算机关算尽,有些事也是强求不来的。比如长久,比如圆满。他虽然死了,却实在不想让这件事变成陈晏一生的暗伤。
可惜,话是留不下了,他只好就这么遥遥相隔着,对陈晏笑一笑。
刀刃抵在颈动脉上,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就能感到那锋利的压迫。
顾凭闭上眼,沉了沉呼吸,正准备撞过去——
“顾凭,你敢!!!——”
陈晏暴喝出声,同时挽弓搭箭,那箭镞几乎包含着魂飞魄散的恨意,狠狠插进那个黑衣侍卫的胸口,穿破血肉,从他左胸直直贯穿出来。
那人长刀霎时脱手,锵然坠地——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其他守在一旁的黑衣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住了,愣了一瞬后,他们纷纷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齐齐指向顾凭。
但是,为刚才那一幕所慑,他们虽然将顾凭围了起来,但是那刀还真是不敢碰到他的身体。
刚才那个黑衣侍卫中箭倒地的时候,一串血珠溅到了顾凭的身上。
他好像也惊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与陈晏对视着。
陈晏的眼睛宛如烧灼,近乎疯狂地死死地盯着他,无尽的惊怒和戾气在其中翻搅着,痛得他如同剜心裂骨。他的眸子里猝然划过一滴泪。
那眼泪没入马的鬃毛里,瞬间就没了踪迹。
顾凭像是被打中了,浑身一抖。
陈晏盯着他,眸子漆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所有撕扯的爱恨都在锁着他,孤注一掷地锁着他。
他说道:“退。”
第52章
赵长起听到这话,默了默。
实际上,刚才陈晏突然发出那一箭,他现在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因为陈晏眼中的决然,也因为此刻的陈晏,浑身都是暴涨的,几乎要绞杀一切的狠烈和怒痛。
赵长起令人打出撤退的旗语。
冠甲军不愧是由他一手挑选训练出来的,即便在这个时候,突然面对这样的指令,也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样,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响动也不曾有。
他们同时向后退去。
赵长起朝东洲军的方向瞥了一眼,低声道:“殿下,郑旸那边万一不肯退……”
陈晏:“甘勉。”
甘勉策马上前:“殿下。”
“去找郑旸,无论用什么手段,让他退。”
甘勉垂了垂眸。
他负责的暗部的那一部分,一直在严密监视着郑氏一族一些重要人物的动向,也很掌握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若是用得好,那是足以动摇郑氏根基的。
但是,陈晏现在宁愿抛出这些东西,只为了令郑旸退兵。
他拱手应道:“是。”
东洲军处。
郑旸身边的幕僚眼睁睁看着陈晏的大军向榕城方向退去,一个个眼睛都瞪大了。
好半晌,一个人才吐出一句:“……这真是疯了。”
另一个幕僚反应得比他快,迅速靠过去,对郑旸道:“少将军,这是我们的机会!榕城距此地便是骑马也要一昼一夜,冠甲军退了,我们正好上前——”
他的话,被郑旸抬手打断了。
郑旸一直望着城楼上那个白衣的影子,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幕僚们你看我,我看你,见他正在沉思,也都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郑旸一扯缰绳,淡淡道:“我们也退吧。”
“嗯?!”一个幕僚焦急道,“少将军,这追查隐帝幼子一事,陛下虽然是交由了陈晏,但是我们也并非一定要服从他的指挥。何况此时进军,无论于大局还是私利,那对我们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就算我们逆了陈晏的意,这事呈到陛下跟前,也绝对不成罪过!”
或许是风沙太大,郑旸微微眯了眯眼。
他平静道:“顾凭这个人,其心光明,其骨慷慨,纵然以阴谋诡计为血肉,也不损其风流。这样的人,我不想他死在我的手上。”
周围的幕僚被堵得哑口无言。
有人梗了梗,还想再劝,另一个温成些的幕僚却开口道,“少将军说得有理。再者,那陈晏既然都肯为了他退兵榕城了,若是顾凭真的因我们而死,恐怕也会生出后患。陈晏的手段一贯疯戾冷酷,我们没必要承他一怒之险。”
这一席话,令不少人沉思了起来。
这时,甘勉策马赶来。
他将马勒停在距离郑旸十步之远的地方,沉声道:“奉殿下之令,特来邀东洲军同进退。”
郑旸扯了扯嘴角,缰绳一拉,马头转了个方向。
他轻淡道:“退吧。”
甘勉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片刻,他低下头,认真拱手一礼:“多谢。”
郑旸并不答话,一踢马肚,霜白的骏马向前飞驰出去。
他身后,烈日滚滚,军旗变幻着旗语。
猎猎长风如浪涌一般,卷起铺天盖地的砂尘,模糊了顾凭的视线。
黄沙漫天,陈晏的身影也被掩去,但是顾凭仿佛还能看见他的那个眼神,滚烫的,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烧出了水汽。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下一刻,两个黑衣人走上前,一个人扶住他的手臂,另一个人拿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一股淡香骤然袭上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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