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邪一抖缰绳,骑马直冲而出,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上去!”
城楼上。
嗤——三把马刀扎进宣平守将的腹内。他的身子晃了晃。忽然咧开嘴,张开手臂用尽全力扑了过去。霎时,马刀自他后背对穿出来,三个北狄兵来不及撤身,被他扑落下城墙。
明月照在刀戟铁甲上。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冷的月光。
起风了。
深冬冰冷的,仿佛滴水都要成冰的夜里,风渐渐大了起来,一丝丝,一层层,一浪浪,像看不见的怒海的波涛。满目疮痍的城墙上,冻红的旌旗在风中狂卷,仿佛真的是苍穹中一道道新渗出来的,惨烈的血痕。
盯着城楼下的骑兵,顾凭低声道:“拓邪过来了。”
——终于等到了。
整整一日,拓邪与宣平城的距离都在七百步之外。连最强的弩机也不可能射中。顾凭知道,拓邪对他一直有种强烈的杀意,这种杀意,令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么一个可以亲手歼灭他的机会。所以,在经过了一整天的拼杀,终于令他认为宣平军就要不支的时候,他果然按捺不住,亲自冲了上来。
“他想要我死,我也想要他死,”顾凭牵了牵唇,“沈留,看你们谁手快了。”
沈留站起身,夜太深,所有人的身影都是模糊的,要杀拓邪,他必须要贴近去确认。
走到楼口,他忽然转过身,浅淡的瞳孔深深注视着他,月光映得发丝冰白。
沈留:“我尽快回来。”
顾凭点了点头,弯唇笑了一下。
下午厮杀时,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但或许是因为夜太冷,伤口都被冻得硬了,竟然感觉不出多少疼痛,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麻木。
忽然的,他听见下面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嚎叫。那叫声是如此凄厉,宛如千万只夜枭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哀鸣——
嚎叫声中,还夹杂着让人听不懂的北狄语的喝叫,突然之间,所有的北狄兵都开始向城墙冲锋,这前所未有的猛烈的攻势。就像野兽垂死之际爆发出的力量,不是为了战胜,而是绝望的报复!
顾凭挥剑劈砍,所有人都在挥剑,鲜血,火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看见一个北狄兵压住了一个宣平的守军,那个瘦弱的少年拼命蹬踹着,另一个北狄兵高高扬起马刀,向他的头颅斩下——顾凭抢身上去,用剑撞开刀锋。
又有几个北狄兵围上来,马刀疯狂削砍,一道鲜血泼洒在空中——
刀锋没入了顾凭的胸口。
那一瞬,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遥远。他似乎看到挥刀砍向他的人被高高挑飞,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向他奔来……但是,很遥远,似乎所有的人也好,声音也好,都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在潮水一样退去的知觉里,他的脸上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微凉。
很轻,像是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再冰再冷,也总一触即化。
顾凭用尽力,抬起眼。
就看见,无数微渺的白点,从穹顶徐徐飘落。
是雪花啊。
恍惚间,姜霍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红尘。
原来,这就是语谶。
曾经想着,人生到头,怎么可能了无遗憾。能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但是,为什么到这了一刻,万象都模糊,万籁都消失,万念都寂灭,唯有那个人影,那个名字,在心头一遍一遍,不肯散去。
搓绵扯絮的雪片纷扬飘飞,白茫茫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地也倒转。
他望着天,最后依稀闪过一念:
……凤都,下雪了吗?
*
凤都,皇宫内,陈晏猛地一顿。
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苦,轰然席卷过五脏六腑,在众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骤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第80章 情之至也
风声呼啸的荒野上,青君抬头望着天空。
远远的,几个亲卫看着他,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抹担忧。
自从收到从凤都传回的急报,青君便这样站在这里。寒风在狂野上肆啸,这深冬北地,夜间的风实是砭骨,但青君已说过不得来扰,他们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过了一会儿,望着青君那被吹得狂飞的袍袖,一个亲卫终于站了起来。他拿起一件斗篷,走到青君身后,动作极轻地给他披上。
系好衣带后,他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青君身后。
忽然,青君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有无尽的苍凉,无尽的嘲弄。自顾自笑了一会儿,青君重又抬起了头,看着闪烁的星空,他淡淡地道:“昔日,姜霍曾对我说,便是人杰如刘备,也需屈身守命,以安天时。”说到这里,他停顿了许久,“那时候我不信。”
……或者说,是不愿去信。
沉默中,亲卫看着他那始终笔直挺立着的脊背,忽然之间,他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痛,
他跪了下来,坚决道:“属下誓死追随少主!”
誓死追随?
青君转过眸,瞥了他一眼。唇角牵了牵,似是一笑,又似是无声的一叹。
他平静道:“不必了。这一仗,无论是胜是负,我会与诸君共生死。”
亲卫瞪大了双眼。
青君弯唇一笑,柔和道:“怎么,不相信?”
亲卫急道:“少主怎能与我等共死!”
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个“生”给抛到了一边,因为眼下这情形,唯有他们这些人豁出性命,拼死去抢出一条生路,或许还能护青君活下来……哪有“共生”,青君这句话意思,只可能是共死。
青君不再出声,而是又抬起眼,定定凝望着星子明明灭灭的夜空。
他的眼里似有无垠的岑寂。
过了许久,青君淡淡道:“这些年,我也倦了。”
……
冠甲军营帐。
赵长起掀开帐帘。下一瞬,甘勉猛地睁开眼。看着赵长起那出奇难看的脸色,他的心一沉。
赵长起:“刚收到消息,援军赶到宣平的时候,正是激战的当口。拓邪死了,那群北狄兵本就是困兽之斗,再加上援军赶到……宣平守住了。”
“但是,顾,顾凭,”赵长起嘴唇抖了抖,他说不下去了,揪住头发逼出一声低吼。
甘勉的心狠狠一揪:“他怎么了?”
“……顾凭被刺中要害,那一刀伤得实在太重,即使沈留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但还是……”
低垂着头,赵长起一动不动。泪滴滚过脸颊,重重砸了下来。
……
陈晏沉默地坐在殿内。许久,他淡淡道:“都下去吧。”
众人看着他,想劝,却无话可说,一个近臣看着陈晏那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终是忍不住走上前,轻轻道:“殿下……”
刚说了这两个字,陈晏看向他。
那一眼,令他僵立当场。他从来没有在陈晏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没有任何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温度……甚至,没有任何的生气。那种飞灰般的,寸草不生的死寂,让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所有的人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陈晏闭上眼。
黑暗里,他看见了他。
还是他熟悉的模样……但是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笑,静静地望着他。
“顾凭。”他伸手握住他。空的。
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冷,他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冷过,那一种连骨头最深处都被冻透了的冰凉。
他平静地拢起手指,像握住了虚幻的指尖,轻轻道:“黄泉孤冷……”说出这四个字,他突然弓起脊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
“过一段日子。”他对他说道,“朝中如今正混乱着,豫王逼宫被诛,父皇山陵崩,有许多事都要料理,还有这些年青君埋下的暗线……等诸事理净了,阿凭,我去陪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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