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莫远歌笑得凄苦:“儿不用去寻仇,娘长命百岁。”
伫立数百年的鸿安镖局在凄风苦雨里飘摇哭泣,傲雪伫立的梅,终飘零遍地,在苍茫茫的天涯路尽头,流尽今生最后一滴清泪:“妙染坊的花又开了……好美……”
天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闪电撕开沉闷天幕,雨像箭一样射下来,狠狠刺穿薄雾,划下一道道残酷,疾风骤雨的世界,猛然坍塌。
第35章 无处话凄凉
这场暴雨整整下了两日。鸿安镖局大门挂着素白丧幡,拿着“引”字白纸帖的执事人们,身上穿着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厚重白布腰带,站在门口接引前来吊唁的街坊。
赵满仓来了,胡牛牛好说歹说他都不肯走,留在镖局帮着忙里忙外。曹征也未离开,顶着孩子们的拳打脚踢,一直跪在灵堂里。
伍智达派去妙染坊报丧的人还未回来,他自己带伤操持宋青梅的丧事,无视陈显忠时不时的关切。
莫如黛和玉玉哭得声音嘶哑,跪在灵堂里,不时去捶曹征两拳,又跪下继续烧纸。宋青梅静静地躺在黑棺里,那张冷了一辈子的脸凝固着安详。
梁奚亭拖着一身伤,祭拜完宋青梅后,便被柏君搀着往东厢房而去。尚未进院,远远便听见莫远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场暴雨将莫远歌连日奔波的疲惫、伤痛、透支彻底诱发出来,他病得很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整整两日。
梁奚亭快步进院,推开门,莫远歌正趴在床边捂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
梁奚亭快步走过去,以手托背帮他顺气,轻声唤道:“温如。”
莫远歌昏沉,咳了一阵,憋得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泪不可抑制地顺着眼角流下。他喘息声很重,如拉破风箱,手颤抖着,仰面倒在枕头上,嘴角挂着血丝。虽闭着眼,眉头依旧皱着,平静下来的脸色很快变得苍白。
梁奚亭见他意识昏沉,伸手摸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由得皱了眉。
“师父,莫镖头这咳声……怕是伤了肺腑。”柏君低声道。
“宋大娘这一去,要了他半条命。”梁奚亭替他擦去嘴角血丝,心疼他清瘦至此,“再好的药也医不了丧亲的切肤之痛。痛彻心扉的悔恨,自责,远比疫病更伤人。”
妙染坊很快来人,赵明镜听闻噩耗已然病倒。宋皎月忙着照顾老母亲,便派门下弟子来,要接宋青梅的灵柩回妙染坊。
“大师姐嫁到鸿安镖局十多年,再没回过妙染坊。师父说,大师姐全了痴心却负了孝义。她不欠鸿安镖局什么了,但欠师父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即便是尸首,师父也必须把她接回去。”女弟子低头道。
伍智达双眼湿润,点头道:“自当如此。大郎卧病在床,便由老朽代劳,护送家主回妙染坊。”
“我与你一起。”梁奚亭道,“是我连累了宋大娘,自当去妙染坊当面向赵掌门谢罪。”
伍智达担忧地看着梁奚亭:“你若把家主遇害的罪归咎自己,大郎岂不是也一同担干系?他本就悔恨当时顶撞家主,你这样不是要他命吗?清秋,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大郎考虑,莫在他面前提及连不连累的事。”
梁奚亭惨笑:“我不提,他便想不到么?莫自欺欺人了,我的罪孽我自会记上;温如已长大成人,该担的他也担得起来。”
伍智达重重叹息:“唉……你们啊!”
宋青梅的灵柩很快启程,白马素车,灵幡萧然。鸿安镖局一行人,危柱山梁奚亭师徒一并跟着队伍,缓缓往妙染坊而去。
鸿安镖局冷清了下来,只剩胡牛牛和玉玉一帮孩子,还有缠绵病榻的莫远歌。赵满仓和曹征带着各自目的,也一并留了下来,帮着看家护院。
且说花知焕与温素秋带着弟子们仓皇从鸿安镖局撤走,直到进入长青山才停下来。温素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师……师弟,你看清了吗?”
花知焕脸色也不好,双眉紧锁点头:“嗯。”
“他们……竟然在鸿安镖局……”温素秋尚未从方才的巨大刺激里回过神,“今日,只怕我闯了大祸了。”
花知焕无奈叹道:“师兄你那暴烈的脾性何时能改一改?烂柯门与妙染坊表面还过得去,你一时冲动杀了赵掌门的爱女,且不说父亲能不能饶你;单说那人在鸿安镖局长大,深受宋青梅养育之恩,他日后成事了,岂能饶了烂柯门?”
温素秋慌张了一下,眼里凶光一闪而过:“要么一不做,二不休……”
花知焕低头揉眉:“师兄,你要累烂柯门跟你一起下地狱吗?你接了曹征的书信,尚未禀报父亲便急着来鸿安镖局要人,我真不该一时耳根软,与你一同来做这糊涂事。”
温素秋泄气,眼中带着绝望:“师弟说得是……祸是我闯的,人是我杀的。我回去向师父请罪,绝不连累你。”
花知焕无奈地看着他:“我没阻拦你,还与你一同前来,便脱不了干系。走吧,回山。”
烂柯门正气堂里,上座一身着宽袍直裰的老者,两鬓微白,精神矍铄,面容苍老,双眼却清亮,眉宇间含着威严,正是烂柯门门主花白露。
花知焕和温素秋跪在堂下,将鸿安镖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向花白露交代。
花白露听到方常进信中提及欢儿舞姿与花魁相似时,脸色聚变,一声不吭继续听,直到温素秋说完,他脸色都没缓过来。
“弟子莽撞,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温素秋转头看着花知焕,“师弟被弟子胁迫,期间也劝弟子莫要冲动。此事完全与他无关,还望师父莫要怪罪于他。”
花白露脸色惨白,半晌才寒声道:“逆徒!逆子!竟是报应不爽……”
花知焕有些意外花白露的反应,跪着行到花白露面前:“还请父亲示下,鸿安镖局那两人,该如何处理?”
花白露重重叹息:“唉……明堂之上那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当年他要武治,天阙城落了什么下场?如今北梁刀兵方歇,他又要文治。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你大哥、二哥跟随他征战多年,还不是说贬就贬。老夫尚且如履薄冰,你们却去授人以柄!愚蠢,狂妄!”
花知焕沉吟片刻,抬头道:“孩儿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补救一二。”
花白露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疲惫地道:“若宋青梅没死,主动送上那两人,或许有用……算了无蝉,先莫管鸿安镖局那人。传令下去,先停止追查杀害知微的凶手,从今日起,烂柯门所有人不许下山,也不许滋事,违者门规处罚!”
此话一出,两人皆惊了,花知焕问道:“父亲,即便欢儿是袁公的人,相信袁公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以您和袁公的关系……”
花白露摇头:“袁公已经被欢儿杀了,朝廷刚出了通缉令。”
花知焕震惊,半晌才道:“此人如此丧心病狂,烂柯门不是更应该……”
“我说了不许查便不许!”花白露怒了,打断花知焕,随即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内室走去,身影落寞,如风中残烛。丧子之痛后接连遭遇打击,雄狮暮年,其状尤残,“无蝉,变天了。”
宋青梅被烂柯门所杀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赵明镜伤心悲愤之余,派了弟子上烂柯门向花白露要说法。烂柯门闭了山门,拒不接见,任由妙染坊弟子如何谩骂,就是龟缩不出。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愤恨之余却也猜测烂柯门为何做这种自打脸面的恶事。
过了两日,整个北梁都在传袁福芝的事。他尸首运抵京城,下人在清理他遗物时,发现他参与的几桩贪墨、杀人案的书信与证据。按北梁大律,袁福芝当获斩刑,但他已身死,便抄家作罢。对欢儿的追捕令贴在布告栏不到两日,一夜之间就被撤下。
春寒料峭的夜晚,病了小半月的莫远歌终于好些了。勉强下床,不要胡牛牛和玉玉服侍,强撑着清瘦的病躯洗了个热水澡,顿感清爽许多。趁着清亮月色,难得穿了一身青衫,带着两坛酒上了屋顶,对月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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