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绮半死不活地伏在案上,恹恹抬眼,几乎有点委屈,“玄度。”然后忍不住,轻轻碰了碰谢明月的皮肤。
谢明月并没有阻止。
方才喝过的汤药中似乎加了能使人安眠的药草,李成绮眼皮愈发沉重,慢慢闭上了眼睛。
谢明月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又仿佛隔着好远,他道:“陛下也太不设防了。”
李成绮敷衍地勾了勾唇,半梦半醒间回答,“对你防备什么,你又不会,不会行刺孤。”
谢明月确实不会行刺李成绮,然而,他想做的,却和行刺一般,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李成绮忍着折磨,梦中还眉头紧锁,一滴汗水顺着雪白的下颌滑落,嗒地滴落。
谢明月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心怀觊觎数十年,表明心迹还要被这样肆意戏弄,谢明月觉得自己的耐性不似圣人,倒像是死人。
吻落在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李成绮嘴唇被咬得红肿,他自己舔过都觉得疼痒,刚伸出舌尖又被谢明月手指压住了嘴唇,不让他舔。
这狐狸精似的皇帝和谢先生装可怜,“我不敢了,先生。”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69章
翌日, 太极殿。
数百贡士站在分列于殿中,无不静穆肃然垂首而立, 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传胪寺官展开名卷, 众人皆屏息凝神,纵然沉稳如秦博约,也免不得心头狂跳。
“元和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策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一,”报名的传胪寺官员声音极洪亮有力, 穿透大殿,太极殿本就空旷, 声音回荡,加之众人紧张,乍听之下竟觉耳边隆隆作响,“景州衡秀秦博约——”
突如其来的喜悦令秦博约有些头晕目眩,有太监引他出列, 到殿中跪下。
他深吸一口气, 这时候顺势抬头望帝王。
丹陛之上, 少年人亦在看他,漆黑一片的眼中似有赞许笑意。
秦博约不期与皇帝对视, 忙垂下头。
若非亲眼得见,秦博约很难相信,一尚未弱冠的少年人竟能有如此沉着威严的眼神。
一甲第一, 何其显耀!
秦博约素有才名, 廷试时沉稳应对, 镇定自若, 能为一甲第一,在众人意料之中,投到他身上的目光无不艳羡,间有深深妒忌。
卢姓贡士听到秦博约的名字面色微白,却抬头迅速地看了眼正在笑着,显然真心为秦博约高兴的顾无隅脸上。
他在廷试看见策卷与自己所准备的不同时早就大失分寸,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竟什么都写不出,过了一刻心情方稍稍平复,落笔却写不出什么,莫说是一甲,便是二甲都难指望!
“一甲第二,中州花显——”
中州内无县无镇,只有京中与城郊之分,因而籍贯只称州,而无其他。
太监将一青年领出,他生得白皙,眉眼俊秀,激动之下双颊微微泛红,却并无失态,看上去是个极安静沉默的人。
“一甲第三,景州衡秀顾无隅——”
顾无隅考试前便声名大噪,在诸贡士中可谓风头无两,他性格虽不骄狂,却也锋芒毕露,半点不知藏锋,陈一白喜其才学。
但恐他性格不够稳妥,年少得意太过,于日后无益,干脆点为第三。
顾无隅出列叩拜。
这三人中,最意外的莫过于顾无隅。
他在见到皇帝容颜后迅速平复心绪,想着就算要三年之后重考也没什么。
但今年所考策题正是他往年想说,便是拿不到名次,也要直抒胸臆。
不期皇帝竟浑然不在意他的无礼,将他点为一甲第三。
名字刚刚念出,人群中忽地传来一阵声响,李成绮看去,有人竟面无人色地摔到在地,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流淌。
正是那卢姓贡士。
他旁边也站着这段时间与他私交甚笃的贡士,奈何他先前与顾无隅打赌的事情人尽皆知,他出身又不算太高,家中早就败落,谁都犯不着为了这么个无名小辈得罪明摆着受皇帝青睐的顾无隅。
况且御前失仪可是重罪!
谁敢这个时候扶他一扶?
卢姓贡士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眼前多重图景晃晃荡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真的跪拜到带砺寺的场景,想想新科进士春风得意,备受艳羡,而自己受尽耻笑,漫说其他,便是家中严父那关便过不得!他父亲一贯教他为人谨慎,若是知道他与人打了这样个赌,在他跪之前,大约就要把他吊到房梁上打死。
若是跪了,即便他名列二甲,今后仕途也毁了,若是不跪,亦声名狼藉!
后悔愤恨交织,逼得他竟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到在地。
传胪官看向皇帝,得到皇帝示意,高声道:“三甲第四十五平州安靖卢尚誓,御前失仪,夺功名,永不录用!”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就算卢尚誓在御前失仪,也不至于罚得这样重,何至于剥夺功名,永不任用?
其中缘故,连先前一直与李成绮在一起的顾无隅和秦博约都不知道,秦博约细细思量,心中有了个猜测——舞弊。
虽他失仪在先,但即便他没有异常,李成绮也不会留下他的功名,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卢尚誓不想自己竟也有名次,且这名次在他眼前被剥夺,只觉血气上涌,险些当廷痛哭。
两甲士上殿,将卢尚誓拖了出去。
有个穿得姹紫嫣红的官员看向李成绮。
李成绮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命令,收回目光后朝传胪官点头,示意他继续念。
那官员身上袍服下摆绣着粲然的平仲叶,竟有数百片之多,花样次第,随着他的行动而映出光泽,他朝上首一拜,大步走了出去。
这人来时悄无声息,走时满殿之人皆仿佛看不见似的,有贡士心中纳罕,此人究竟是谁。
“叩——”
三人向李成绮下拜,拜过后被领回人群。
二甲与三甲不再单独叫出下拜,名字按次序念了下去。
上午念过名后,下午便是琼林宴。
不少人心中雀跃,将卢尚誓这个小小的插曲抛之脑后。
三甲全部念完。
殿中一时安静。
李成绮突然开口道:“顾无隅何在?”
顾无隅心中一提,满殿士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他从人群中走出,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在。”
冕旒之下,皇帝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听得他的声音,“孤见你策卷中有责令地方,将陈欠账目全部收归户部,孤且问你,若是官员推诿,当如何?”
顾无隅抬头,镇定回答,“将收陈欠列入官员考核,好则褒奖,不好则罚。”
“陈欠积年,一时难以收上,当如何?”
“回陛下,当以三年为期,可有两种考核,一种见三年总数,一种见每年所收上之数,根据当地实情,选择不同考核之法,均为优者奖,平者不奖不惩,下者罚,最次者免官论罪。”
李成绮微微一笑,仿佛满意。
顾无隅还未放下心来,忽听皇帝又道:“顾探花,”这声探花仿佛有些调侃,依稀让顾无隅如见当日的文昭,但又马上反应过来,“倘若地方官员为了三年考核,盘剥底下百姓又当如何?”
将陈欠收回国库,本是利国利民之举动,可倘若地方欺下瞒上,盘剥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又如何?
顾无隅一愣。
青年并非世家出身,然而其家在地方亦不是小户,至少家资在当地中上,其父长袖善舞,与地方官员私交都尚可,虽不算得同气连枝,但彼此互相都存些颜面。
李成绮所说的盘剥,自然不是指盘剥乡绅。
这样的对待,只会落在最下层,求救无门,连反抗都不知如何反抗的百姓身上。
死时悄无声息,比车马疾驰扬起的沙尘更不如。
而正是这样的人,才是周朝统治的根基。
民为水,再强盛无匹的王朝总有覆灭的一日,却终究不废,万古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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