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炙热宽厚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如坠深渊的意识,竭力睁开眼,梦中那张漂亮狠厉的脸长开了,只是格外苍白,发也凌乱,眼含担忧地看着自己。
祝知宜眼底猝然一湿,梦中无能为力的绝望、劫后余生的心悸后怕如漫天潮水涌来,不自禁地,泪水就这么直接漫出来。
他自小到大深受君子文化濡染教化,士不可以不弘毅,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是在被掳掠至异国他乡、威胁性命之时亦不曾轻易落泪。
可是看着这个紧张地抱着他的、神情落魄的、连头发都乱了的梁徽,他一颗心脏就变得极酸极软。
鼻梁也酸软,泪水不受控制,为梁徽从小受的折辱、不公和痛苦,为自己的无能、迟到和错过,胸口像室息般疼起来。
梁徽怔住,他没见过祝知宜哭,祝知宜连哭都是安静地,面无表情地,任泪水默默浸湿面颊。
梁徽一颗心脏尖锐疼起来,抱着他哄:“清规,哪里疼?告诉我。”
“乖,不哭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祝知宜无动于衷,依旧自顾自安静流很多很多眼泪,也不说话。
梁徽捧着他的脸,俯身,鼻尖对着他的,着急又温柔地哄:“我的清规怎么了?别吓我好么?”
祝知宜想起他昏迷前喝下的那一大碗血引子,又看着梁徽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泪更汹涌。
他失去意识前一秒,梁徽生死未卜;他彻底昏迷的梦中,梁徽从高高的城墙纵身跃下。
祝知宜身临其境亲身感受到了那些切肤之痛,愈加悲切,不能自已,胸口起伏喘着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略偏开梁徽的手,梁徽一僵,抵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无措低声问:“是在生我的气吗?清规。”
“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祝知宜忽然抬手解开他的衣襟,丑陋虬结的疤赫然入目,堪堪心脏的位置,还未恢复好,血肉黏糊、凶煞恶心。
梁徽抿着嘴角:“我……”
祝知宜黑白分明的眼含着水光铮铮望着他,等着他的解释,之前梁徽从未跟他提过要用天子龙血做药引,他在最后一刻以那样的方式知道,带着震惊、担忧、痛心、不甘和无能为力沉入昏迷。
若是他提前知道,他绝不能接受用这种损害梁徽身体的方式来去蛊,梁徽怎么能将他置于残酷自私至此的境地,他们明明说好的。
想到梦中那个孤苦无依饱受欺凌的小梁徽,祝知宜心脏又疼起来。
梁徽沉默片刻,他知道祝知宜生气,低声道:“抱歉,清规。”
“我知道你绝不会愿意,可看着你一天天受折磨,真叫我比死了还难受……”
祝知宜心底酸成一片,半晌,才说出醒来的第一句话:“梁徽,你不是说,再也不会骗我了么?”
梁徽面色瞬时煞白,无言以对。
“你痛不痛啊?”祝知宜侧脸去贴他心口隆起的那道疤痕,不敢用力,只是很轻地贴着。
“痛的,一定很痛,一定很痛。”他无神喃喃,“我都觉得很痛,何况是你。”
“我是那个让你痛的刽子手。”
“你不是。“梁徽担忧地把他按进怀里,颈脖相交,严丝合缝,才能消弭一点点心慌,但他不后悔。
失去生命的风险、不被祝知宜理解的委屈、甚至是或许将迎来的祝知宜的恼怒斥责,都不能阻止梁徽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决定。
因为保护祝知宜、让祝知宜安全、为祝知宜选择最好的变成了刻在梁徽血骨里的本能。
很多东西他都想给祝知宜,祝知宜不要,那就算了,他不强求,但唯有他的身体与健康,梁徽无法坐视不理听之任之。
祝知宜被他完全抱在怀里,像两只刚在丛林里受过大劫难后相互舔舐伤口的困兽。
“清规,不要觉得有负担,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
祝知宜想伸手回抱住他,又颤抖着垂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他是罪魁祸首。
但他干燥的唇很轻地、怜惜地吻那处伤口,只想给梁徽一点慰藉。
一点点也好。
梁徽用唇贴他汗湿的发鬓。
“有一句话,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说了,只是或许你不会想听,我怕你生气,所以一直没提。”
“当年……我知道你不怪我,虽然我也不会再有机会去证明,我爱你胜于江山,我只能向你证明,我爱你,胜于爱我自己,只是不知道,这够不够。”
祝知宜又开始流眼泪,他心中那根刺早就被梁徽赤诚热烈的爱意连根拔除了,他想要梁徽也释怀,哪怕变回从前那个趋利避害满身铠甲的帝王也好。
梁徽为他把散落的鬓发挂到耳后:“清规不哭,我好好的,我没有事,不要多想。”
祝知宜极少哭,仿佛要把从前的以后的、一生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尽。
他垂着眸,不看梁徽,心有余悸质问:“可是梁君庭,我怎么可能不多想,你让我最后一个、最后一刻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祝知宜的泪很烫,烧到了梁徽心底,他有气无力,虚弱而急促道:“你知道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在想什么吗?”
光是回想,心脏又揪成一团。
梁徽永远无法知道当他知道那碗药引是刚刚从他身上剜下的血时的心情,震惊、担忧、害怕、愤怒、心酸、心软、感动……浓烈的爱和极度的惊怒将他身体撕扯成两半,那个梦逼真到祝知宜只要稍微一想起就心鼓大跳,百骸俱僵。
梁徽从城墙上飞身而下那一刻,他的心脏都静止了。
祝知宜痛苦地颤抖着手摸他心口那道隆起的疤痕:“如果你出了事,那我治这个病还有什么意义?”
伤他最深的不是毒蛊,是失去梁徽的恐惧与后怕。
祝知宜被梁徽毫无预警的一意孤行伤到心底最深最软的地方,他全身的力气、这辈子的泪水都通通为这个人耗尽流干了。
“梁君庭,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这和让我亲手从你的心口里剜出一碗血有什么区别?”
“三年前的事,我不再介怀,希望你也放下,不要再带着愧疚和赎罪的心来补偿我。””
“梁君庭,你从来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可我怕啊!我真的怕。”
“从小到大我没怕过太多东西,可那一刻,我——”祝知宜痛苦哽住,偏开头,说不下。
他大口呼吸,才能继续挤出微弱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受罪,可我也多想你康健顺遂,想你意气风发,想你得偿所愿,否则——”
“我当年苦苦撑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是说,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我的感情不名一钱。”
“如果你的爱是只准你来爱我,不允许我来爱你,这不公平。”
这不是健康的、可以走远的感情。
第89章 臣永记于心
没有任何一种感情是只能由一个人付出、一个人总是受伤的。
情深不寿,梁徽的偏执实在叫他感到后怕心惊。
梁徽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祝知宜不应该再纵容他。
“那日在汤池旁你答应过我的,”他低声说,“你明明答应了啊。”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梁徽心口上那个伤疤永远不会消失,那种失去梁徽的恐惧也将永远横亘在祝知宜心尖,根深蒂固,反复提醒,他无奈又无解地看着梁徽:“坦诚难,信任也难,我们之间还能经得起多少次这样?”
梁徽抱他的手一僵。
无边的愧疚快要把祝知宜淹没了:“我、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没有我,你会好过得多。”至少不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遍体鳞伤。
梁徽一顿,垂着眼,“清规,这次是我言而无信。”
“但你不能这样否定你对我的意义。”
他身上有种决绝的坚定偏执的爱意,像平静的深渊,又像无法撼动的山石,无法通过人为意志的转移,但也脆弱、暗涌深流,叫祝知宜心惊又心碎,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拥梁徽,安慰他,亲吻他,他想怎么样都可以,可祝知宜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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