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做好人的机会(96)
有日晚上巫琅悄悄的出了小镜湖,张霄分明见着那个好一点的疯子跑来了,可大哥却好似还是没有恢复。
“四妹,你说奇不奇怪?”张霄叹了口气,掌心贴着南霁雪的肩膀,这些日子来她身体大有起色,平日里也能说些笑话了。
南霁雪挑眉道:“什么奇怪?”
“大哥他以前……”张霄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想起那俩疯子的事不能吓着南霁雪,立刻咽回去道,“大哥的伤势一日日见好,现在伤好了,怎么眼睛还是看不见什么呢?”
以前可没这样,只治一半儿就不管的。
张霄在心里暗叫好险,然后为自己的机灵鼓掌喝彩。
“心盲了的人,还在乎眼睛盲不盲吗?”南霁雪脸上带着笑意,眉眼之中风情万种,语气之中的揶揄回转,听得张霄毛骨悚然。
“什么?大哥怎么心也盲了,心得怎么盲啊,四妹?”
南霁雪一时语塞,忍不住“呿”了一声。
张霄听得不太清楚,满面怀疑道:“四妹,你刚刚发声了吗?”
“没有啊。”南霁雪镇定自若,“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大哥自有分寸,你瞧他伤势一日日好起来,最近这两天打你都不用两只手了,你何必担心他呢。”
“那话不是这么说的。”张霄嚷嚷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瞎下去,你平日里最是关心大哥,怎么这会儿一点也不在乎。”
南霁雪摇了摇头道:“好了。二哥,我问你,你觉得……商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比老三好。”张霄言简意赅,很快又暴露原型,“我觉得他这人除了有时候怪冷冰冰的以外,什么都挺好的,估计着他跟小杜是一种人,不爱说话爱行动的那种,面冷心热的,不然也不会帮大哥跟你的忙了。”
南霁雪脸上露出点笃定的笑容来,红唇恢复了血色,又有了往日的颜色柔媚,光艳照人:“一个是外冷内热,一个却是外热内冷,你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意思。”张霄满面不屑,“你当人人都是五弟啊。”
南霁雪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外冷内热不假,只不过这位商先生的心思可要比北一泓的难猜多了,他这人也不似北一泓那般好看透。”
“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起北一泓来了?”
张霄歪着头想:四妹真是越来越神神叨叨了,以后还不得变成白头老神婆。
“不是你先说的吗?”
南霁雪轻轻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上浮现出玩味。
好戏上场了。
……
巫琅厌倦那个人的把戏,来来回回,纠缠不休,消磨他最后遗留的期待,却又可笑地每每发现自己竟还保留着些许期待。事实就是如此,曾经追求无比的,那种冲昏头脑的期望归于平淡后,慢慢就心生出厌恶来了,偏偏他与那个人捆死在一起,除非死亡,否则即便割肉换血,那人仍是他唯一的血亲。
重见光明对常人而言也许是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可对巫琅而言却并非如此,他这许多年太习惯失去什么,因而显得极是平静,平静的近乎有些不在意。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平静,才让商时景未曾发觉到什么异常。
小镜湖之中鲜有来人,巧娘与商时景恰是一男一女,并不存在任何错认的可能,巫琅在路上见过正与张霄抢夺酒果的巧娘,两个人吃得迷迷醉醉,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然后摔在地上的重响听得人肉疼,两个人各倒一边,睡得鼾声大作,被互相招呼的十来个鱼奴们举起来,挨个往房间里送。
巧娘正如巫琅所想,只是他见惯了尸山血海,并不觉得女子容貌丑陋有何吓人,至多觉得她的确并不赏心悦目,不过美人常有,他身边围绕过的春花秋月数不胜数,蛇蝎心肠更是不胜例举;巧娘生得是美是丑都与他无关,巫琅也不会因为容貌而影响对巧娘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先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不由得心中更为欢喜,也不管此事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可见南霁雪所说心盲一词,并非是无的放矢。
商时景不是个喜爱东奔西跑的人,从他能够忍耐玉韫居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就能看得出来,小镜湖之中什么都有,他已许久未曾练琴,便唤鱼奴为他取了一把,到底是女子平日细致,琴调过音,商时景将琴横放在膝头,也不顾稳不稳,坐在大石上弹奏起来。
琴稍稍晃了晃,音不成音,却叫两个小鱼奴一左一右捧着,她们俩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似是期待什么仙乐一般。
商时景本是消遣,未料有人这般捧场,便也只好上了些心。
小镜湖之中并无多养其他生灵,不过却也有些花鸟,尤以奇花异卉最多,因着湖水底下四季如春,繁华盛放,铺开一片花海,无数灵蝶在其中飞舞,商时景居所处有条长廊,走到尽头便是花海。
湖中有湖,说起来有些可笑,可是看起来却非常美丽,花海之中无数花瓣顺着风散乱在空中,宛如雨雾喷洒,商时景就坐在小湖边的白石上,流水潺潺,风顺着花吹皱薄波面,两只小鱼奴踮脚抬手,她们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满目期待的看着商时景。
巫琅到时,商时景正在抚琴,花落如雨,这片花海是南霁雪精心种植,漫天的花瓣则用了个巧妙的法子,真正的花树被隐匿起来,才造成这无边无际的花雨。他坐在当中,琴弦半颤,琴声较于初次听闻时已经有了极大的长进,因为隔得极远,看不怎么真切,便朦朦胧胧的,惹出一点雾里看花的情思来。
小鱼奴面面相觑,嘀咕道:“没有奶奶弹得好听。”
商时景不由得失笑,他停了手,半倚琴上,欣然矮下大半身体与小鱼奴说话,声音轻柔:“南姑娘自然是比我厉害的。”
小鱼奴点了点头道:“是啊,奶奶最厉害了。”
清风飘拂,商时景的长袖被卷地微微吹起,他依枕长琴,宛如春睡未醒,眉眼盈盈笑意,肤色白如冰雪,花瓣怜人,落在脸颊上,平添嫣红之色。
小鱼奴想了想,又宽慰商时景道:“你也弹得很好,以后一定会……嗯,弹得只比奶奶差一点点的。”
巫琅来时,小鱼奴们端起琴正往回跑,他遥遥的从花海之中走过来,像是没入花雾之中,商时景本是坐在白石上看着小鱼奴们的身影,觉得那话十分可爱好笑,可稍一转头,却看见巫琅缓缓行来,不由得一怔。
他自然不是什么丑恶的妖魔,非要说起来,天底下好看过他的怕是也没有几个了。
“先生今日雅兴极佳。”巫琅含笑道,平静的心潮掀起狂澜,他刻意看向它处,却用余光打量着商时景。
“尚可。”商时景有时候都要钦佩自己的意志力,面对巫琅这张脸,几个人能硬下心肠说话,他就能。
商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巫琅所幻想过的任何容颜,却很符合他本人。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诡异的好似故友重逢,却又犹如一见钟情。
巫琅眨了眨眼,忽然道:“说来,我还不曾看过先生长什么模样。”
“与寻常凡人一样,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商时景不太愿意跟巫琅待在一块儿,他能感觉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坚持在明悟的心意下土崩瓦解,就像是看到美丽的珠宝,无法占有,却又忍不住幻想自己得到时的惊喜。
最后便连多看一眼,都好似占了许多便宜。
因此商时景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足够冷淡,好吓退巫琅。
巫琅大概是觉得有些难堪,他轻声道:“是么。”然后有些黯然的笑了笑,目光还没完全对上商时景,他压根不知道商时景在哪儿。
商时景忍了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握着巫琅的肩膀转过身来,多少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会疯到对这么一个能轻易吊打百来个自己的瞎子心软,缓缓道:“伸手。”巫琅温顺听话的伸出手,光明正大的打量起商时景。
先生远比他所以为的要更苍白,约莫是跟体内的寒气有关,眉眼则看起来十分冷淡,倒也符合他的脾性。
巫琅并无太过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商时景,免叫对方发现什么。
对方无由来的无声叹了口气,他垂眸闭眼,握住了巫琅的一只手,迟疑许久方才贴在自己脸颊上,淡淡道:“你当真好奇,我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招来得措手不及,巫琅只觉得心漏跳了一拍,险些惊得缩回手来,可他的手指违背他的心意,一动未动,反倒是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细细抚摸了起来。
巫琅觉得自己真如一个盲人,商时景难得温顺的垂着脸,他的眉骨有些高,眼睛很美,雪白的肌肤如冰,这张脸看起来不太符合他的声音,却又意外的融洽。
巫琅本以为商先生的年纪会更大一些,或是更稳重些。
他鬓间有似有若无的香气,巫琅不自觉贴得近了些,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未曾见到那个人,也未曾重见光明,手指仍是轻而缓慢的描绘着,像是一生只有这一瞬,能贴着先生这么近。
“如何?”
商时景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血色不浓,很淡,却并无病容,带着点冷淡的笑意,说不出是轻蔑亦或是愉悦。
分明双眸倒映出那人的容颜,可是手指描绘所出的,却好似又是另一种风情。
尽管对方并无表现出任何厌烦,然而巫琅依旧收回手来,他对点到为止这四字了解的过分深刻,知道该如何避免引起对方厌恶。
“冒犯先生了。”巫琅觉得自己的嗓子也有些哑,不光哑,还发干,像吞了巧娘做得五个大馒头,喉咙里只剩下粗糙的粉末。
商时景在对方收手那一刻回过神来,巫琅稍稍侧坐过身,视线又偏离开了在场唯一能与他说话的人。
方才那般突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他了。
商时景暗暗笑话自己,莫名其妙的脑海之中就涌起电视剧的环节,还不过脑子就直接抓过了对方的手,他只是见不得巫琅失望难过,这并不是个好消息,也不知道巫琅会不会介意。不过他随即又想,自己在巫琅心中怕是早早已是个怪人,他脾气那么好,自是不会生气的,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妨碍。
这消息倒没让他欢喜,反而更失落了起来。
分明告诫自己敬而远之,却又忍不住为对方的客气感到失魂落魄。
商先生的神态总是那般平淡与难以捉摸,巫琅近乎困惑地迷恋着对方展现出的疏离,他本以为也许商先生那么做,意味着有什么不一样,可也许对方只是如此简单的觉得: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巫琅知道南霁雪在自责,她自责自己没能拉詹知息一把,她自责自己轻视詹知息对北一泓的感情,看着老五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