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37)
我咬着下唇,勉强笑了笑,说:“是啊,我受不了那个味。”
“挑食的小东西,”他带着爱宠笑说我:“这么瘦,可不能再随便挑食,知道吗?”
他如此一讲,倒将现场的凝固和尴尬一扫而空。底下一名助理立即随声附和说:“挑食不好,简少还是要注意营养均衡。”
黎笙笑了一下说:“也许小逸想瘦身呢?”
那人一愣,大家却禁不住微笑起来。“要减肥也容易,”黎笙一本正经地说:“第一,少吃姜,第二,多吃黄花菜。”
“为什么?”那名助理问道。
“你没听说万寿无姜,人比黄花瘦吗?”
他此言一落,众人纷纷笑起来,只有我与七婆,实在无法强颜欢笑。终于,七婆别开脸,放下碗筷,瓮声瓮气说:“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她说完,也不看其他人,便径直执起拐杖,走开了。我心中戚戚,也是食不下咽,勉强撑了一会,倒好像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化成石头,膈应得我难受。
夏兆柏关切地问:“怎么不吃了?”
“你像填鸭一样,我早吃饱了。”我此刻没有耐性应酬他,皱着眉没好气地说。
他呵呵低笑起来,柔声说:“我还恨不得把你一朝一夕,养得白白胖胖。”
你当养猪吗?我横了他一眼,觉得此刻若与他理论,颇为幼稚,忍了忍,终究放心不下七婆,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便对夏兆柏说:“我想回去看书。”
“才吃过饭,要散步才行。”他不允。
我不想与之多话,冷冷地说:“总之我要回去了。”
夏兆柏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先过去,我待会来找你。”
“不用。”我站了起身,对其他人略点点头,转身走出餐室。
后园花木扶疏,几棵老桂树在夜风中送来沁人甜香。我那间玻璃花房,夜色之中,绰约得宛若月上寒宫,橙黄灯光透出来,远远看着,犹如梦中境况,却分明已是回首百年,物是人非。我悄然走近,果然从虚掩的房门内瞥见七婆的声音,呆呆坐那摇椅之上,身影单薄犹如纸裁一般。我心中大怮,握紧双拳,极是犹豫,不管她认不认得出我,这等境况,让我再装陌生人对她转过身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若贸然上前,让我又以何等面目去抱头痛哭呢?
满怀愁绪,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是谁?”她骤然警觉。
我的头脑尚未作出判断,身体却不听使唤,呆呆地迈上前去。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心底最真实殷切的期盼,是再当自己是那数年未归的游子,扑到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七婆猛然转身,一见我,呆愣了片刻,颤巍巍伸出手来,呜咽着问:“你,你,是你,对不对?姆妈没有看错,对不对?”
我摇头不语,闭上眼,两行眼泪缓缓落下,理智上明白夏兆柏顷刻会找来,我应当转身离去,不该再次上演相认戏码,可双腿却犹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忽然身上一颤,已被她牢牢抓住,被母亲一双手,一寸寸,自手臂到肩膀,摸索而上,耳边听得她哭着问:“是你,是你,那天晚上,在这个地方,跟我说话的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这双手,是你,没错,绝对没错。”
我用力一挣,拼命摇头,呜咽说:“您,您说什么,我不懂,我没听懂……”
“不要骗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不像一个老人的力道:“我伺候了你三十年,三十年啊,你的那些小动作,你的习惯,你说话想事情的模样,姆妈闭上眼都能想得出来。世界上有长得相似的两个人,但绝没有小习惯一样的两个人……”
“您弄错了,”我一手掩面,说:“我是简逸,是简逸……”
“我不管你现在叫什么!”她一把将我的手拉下来,直视我的泪眼,固执而疯狂地说:“一个平头百姓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像林家规训好的大少爷一样用餐?你当姆妈是夏兆柏那样的暴发户好糊弄吗?他不懂得那些,姆妈在林家呆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那不过是林先生告诉我……”我搪塞着。
“胡扯。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走之前几日,跟姆妈说过什么?你说,你好孤独,一个人活了三十三年,竟然连个知心好友都没交到。东官我自小带到大,他若但凡能跟谁说说心里的苦,又何必过得那么累?”七婆哭出声来:“被人欺负也不说,公司要倒闭了也不说,二少人面兽心,忘恩负义也不说,我日等夜等,就等到去差馆领你的尸首!到死了,也只是留钱给我,一字半句都没有!夭寿仔,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姆妈将 疼到心里去,你呢?到底把姆妈当成什么?你的心呢?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我心中剧痛,她的哭声宛若利刃,一片片凌迟我内心柔软的部位。我再也忍不住,脚下一软,跪了下来,抱住老人的腰痛哭流涕,一迭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捶打我,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苦楚和守候都倾泻而出,我流着泪,默默承受她一下一下的拳头,这是我该受的,若她能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惩戒我,只怕我也甘之如贻。不知哭了多久,七婆哭得没了力气,只剩下一声声呜咽抽泣,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她,宣泄过后,理智骤然回复,我深吸一口气,将老人扶到摇椅坐好,替她擦了眼泪,正要转身,却被七婆扯住袖子,颤巍巍地问:“去哪?”
“我去绞块毛巾给您擦脸。”我说。
她愣愣地放开我,却不放心,死死看着我,仿佛生怕我一个转身,又消失不见。我飞快掏出手帕,在花房水龙头处弄湿,又跑回来,跪下替她仔细擦了脸。七婆只抓住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叹了口气,柔声哄她:“别担心,我不会不见。”
“你没诚信,我不信。”
“真的不会不见。”我握住她的手,摸上自己脸颊:“你看,热的对不对,我还是人。”
她却并不见得放松。
我长叹一声,抱住她,如哄孩子一样慢慢抚摸她的背心,过了很久,终于感觉她不再抽搐痉挛,我方把她放开,握着她的手,正色道:“七婆,原谅我,我不能叫你姆妈。“
她一下又惊起,我忙抚慰她,说:“我不是不见,只是不能叫您姆妈。”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今晚上的事,”我哽咽了一下,困难地往下说:“今晚上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我不是,东官,只是简逸,您明白吗?”
她看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挣扎不甘,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垂下头,低声说:“这个事情太过诡异,说出来,不是别人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而是我不想。”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像林世东一样累,那样的生活,一次就够了。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好吗?让我,只做简逸,好吗?”
七婆摸着我的脸,含着泪,点了点头。
我的情绪再度崩溃,将脸埋在她的车中,哭出声来:“我不会抛下您,我不会,您要相信我,我会孝顺您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傻孩子,七婆都知道”她抱住我,连声安慰:“没关系的,只要你好好的,我求什么呢?没关系的。”
就在此时,花房外骤然传来脚步声,黎笙的声音传了进来:“小逸,你在里面吗?”
我们骤然一惊,他顷刻间已到门口:“小逸,你在就快出来,兆柏找你,都快把整个房子掀开了。”
第 36 章
我与七婆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慌。七婆发狠般磳地站起,手持拐杖护在我身前,一脸要与来者拼命的架势。我心乱如麻,对此刻相认虽不后悔,但却明白身处夏兆柏的地盘上,如此轻举妄动,实在有欠妥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七婆和简妈,我绝不能让人有机会伤害她们。我深吸一口气,握住七婆的手,说:“七婆,交给我。”
“东官……”她喃喃而说。
“嘘,别叫我东官,”我安抚她的情绪,低声说:“他们未必知道。”
“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相信我,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就没有万一。”
她点点头,竭力抓紧我的手,我冲她微微一笑,扬声说:“黎先生,我在这里。”
花房的门应声推开,黎笙急急忙忙走进来,说:“小逸,你让我好找。还以为你在哪迷路了,兆柏都着急了,赶紧跟我走吧。”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左右跑不出这宅子,”七婆不乐意地开口:“哦,我跟小逸多说两句话都不行?夏兆柏管得也太宽了。”
“七婆,您是不知道,”黎笙笑呵呵地说:“某些男人一上年纪,比老太太还爱操心。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逸,咱们走吧。”
我点点头,对七婆说:“七婆,我先回去休息,今天您也累了,乖乖的,好好睡觉,嗯?”
“你……”七婆看着我,欲言又止,满眼忧心,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拍拍她的手,微笑说:“没事,我能应付。”
七婆叹了口气,摸摸我的脸,嘀咕说:“这可怎么好,什么不好长,偏长成这样。”
她一直黯然不语,满心忧虑地看着我走,我不用回头,却也知道她的目光必定长久缠绕在我身上。一直以来,她似乎总是这样注视着我走远,站在原地,压抑着满心的担忧,却一言不发,看着我,走出她的视线,走出她的生活,然后,再全心等待在原地,等着孩子回来,甚至不敢挪动,怕孩子一旦转身,会找不到自己。
这就是我的妈妈。
而我何等何能,能有这样的妈妈?
我心中酸痛,又愧又悔,却又无可奈何,这是我这一生最深沉的一道伤痕,现在想来,公司倾覆,爱着俊清却有口难言,紧接着丑闻缠身,爱人背叛,夏兆柏步步紧逼,我节节败退,那等原以为痛不欲生的怨和恨,在此刻仍旧呼吸行走的躯体中,原来已经慢慢淡化,像隔了层磨砂玻璃,渐渐看不清端倪。但惟独对爱我的人欠下的这等债务,这等内疚和自责,哪怕轮回转世,哪怕劫后重生,却仍然刻苦铭心,痛得我难以呼吸。我想起七婆老泪纵横的脸,抚摸在我身上哆哆嗦嗦的手,不敢确定的眼神,狂喜中夹杂着怨怼的口吻,这些都从此在我心中烙下烙印,永生永世,再也难以磨灭。
我跟着黎笙,一路默然不语。我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但素来跳脱诙谐的黎笙,不知为何,却也一声不吭。我们踏着月色穿过园子,一路上不断遇见保全人员手持电筒,牵着猎犬,见到我们,均脸上有松了口气的表情。走着走着,主楼俨然在前,我正待踏上石阶,忽而被黎笙一把拉住。我微微诧异,转过头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