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岁绞尽脑汁没想出解释的话语来,只得干巴巴道:“妹妹还小, 大过年的, 算了算了。”
祝云奚举了举手中一匣子的珍珠, “爹,女儿是去干正事了。”
在场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自然能想到珍珠大概是帝王最有诚意的赏赐方式了。
珍珠不像其他御赐之物会有皇室的印记,又好变卖, 多一颗少一颗也无从查证。
要是不缺钱,拿去做首饰也很有面子。
祝庆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周围的禁卫军对女儿的态度似乎十分不一般。
沈昱麾下的兵不伤百姓,但这样维护的态度还是实属难得。
祝庆垚问:“你做了什么?”
祝云奚微微仰起头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神秘、狡黠,与满满的神采飞扬。
她自信道:“爹,兄长,你们等着看吧,若干年后,史册会载我名,天下所有的女子会感谢我,所有的男子都将仰望我。”
她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例外。”
祝庆垚:“……”
祝岁:“……”
女儿/妹妹失心疯了?
这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祝云奚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往后全部变为现实。
三人回到客栈,中途路过朝廷设于路旁各处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的公文每日都会更新,多是早朝时发生的大事,譬如何处有灾,负责赈灾的大臣是谁,又譬如最近有谁触犯了何条律令,被判决了什么样的处罚。
由于更新的频率过高,连带着百姓对其的态度都算不上热切,顶多路过时看一眼。
但今日告示牌旁却围了很多人,看客们神情激动,似乎分为了两派,正言辞激烈地辩论。
祝庆垚三人遥遥听了几句,只觉得读书人骂得虽然委婉,但细听下去也很脏啊。
连辱及父母的词汇都出来了,仿佛对方家里养的猫都十恶不赦。
祝岁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去就去了许久,等到祝庆垚都焦急时才出来,出来后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
“上面写什么了?”祝庆垚问。
祝岁复杂地看了祝云奚一眼:“陛下下旨,从今年开始,女子亦可参加科举。今日朝堂上有一十二岁女郎击登闻鼓,所奏之事于国有大益,特许今年便可参加春闱。”
倘若祝云奚真能高中,那就大夏皇朝第一位女官,且她年仅十二。
大夏注定会成为史书上的鸿篇巨帙,也许只这一项荣誉,便足够祝云奚名垂千古。
“一派胡言,从古至今,女子皆是祸国之源,怎能执政?”
“既然从古至今女子从未执政,何来祸国之说?究竟是多厚颜无耻的男子,才会把自己的无能怪罪给红颜?”
“你!你身为男子,怎得口口声声为女子说话?莫非是做了谁的裙下之臣?当真丢脸!”
“呵,你身为人子,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是让你用如此鄙薄的语气谈起她与她姊妹吗?着实不孝!”
空气中仿佛酝酿起一股无形的风暴来。
祝岁看向祝云奚,少女正义愤填膺、踌躇满志,似乎也想参与进这场言语比斗中。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高悬于天空一角,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祝岁不得不别开脸。
他心中有思绪万千,难以言说。
祝岁一直都知道他的妹妹比常人聪明许多,可从前,他从没觉得妹妹是威胁。
他放心地宠爱祝云奚,是因为从出生起,他的妹妹就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侧了侧身,背对着太阳重新看向祝云奚。
阳光下他的妹妹满是朝气,比太阳还要耀眼,他的父亲正咬牙切齿抓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冲上前。
逆光让他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半张脸藏于晦暗。
长久的沉默后,祝岁忽然长出一口气,他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此刻,我还是想祝你成功,祝你得偿所愿。
——亲爱的妹妹。
*
沈昱在朝堂上寡言少语,连怒意都内敛,下了朝就开始骂骂咧咧,“杀了,朕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把他们的油抽出来点天灯,就挂在大殿上,看谁还敢强占民脂民膏!”
沈明恒难得没劝阻,顺着他哄道:“好好,等高增回来,查清楚之后,都杀了,”
在朝臣面前,沈昱是不恶而严、气势熏灼的帝王,不过现在只有沈明恒在场,他便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茫然。
沈昱问:“明恒,是律法定的太宽松了吗?为什么天下的贪官总是杀不尽呢?”
他恨恨道:“还是没将他们杀怕!”
“财帛动人心,父皇,人永远都会有欲念的,非你我所能改变。”沈明恒安慰他:“如果有百分之百的收益,他们就敢于冒绞手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世间一切律法。”
沈昱知道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恒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几分无力:“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一个恶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恶人,连曾经的好人也可能变成恶人。
罗正业都变了啊……
犹记得当初,他要将打下的田地分给百姓,罗正业是最早响应的将领之一。
“将军,我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亩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亩,也许我都会过得不一样。”
“我理解你,将军,你说要为天下人谋太平,我才愿意跟着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对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他在坚持啊,他没有放弃啊。
为什么当初鼓励他、支持他、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还是变了模样?
连那些人都能变,他还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吗?
他杀贪官、治腐败、惩奸除恶,但却好像在做无用功,永远看不到终点。
沈明恒愣了愣,心头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边,轻声道:“爹,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天下总归是越变越好的。”
他将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他不会变。
即使世事变迁,沈明恒永远都会是沈明恒。
这时宫人回禀,道于策于太傅求见。
沈昱嫌弃:“这老东西又来做什么?行行行,见,让他进来吧。”
于策踏进殿门,躬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他神情恭谨,难得在私底下给沈昱这样的好脸色。
沈昱斜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坐直了身子,惊恐道:“罗正业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所以现在东窗事发,找他求饶来了?
于策:“……”
他阴阳怪气:“陛下如果不会动脑,不如不要动。”
嘲讽皇帝愚蠢,实在大不敬。沈昱却没有动怒,他松了口气:“对味了。”
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没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点,“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满脸正气:“臣来为陛下分忧来了。”
“今年春闱之后,录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说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说的女子亦可从政,究竟是惠及万民的国策,还是独独只给祝云奚的偏爱?”
沈昱言简意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国策还是偏爱了。”
只要考上举人,就能在地方当一个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过乐观了吧?”于策道:“会支持女子读书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会允许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数。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点的女官,仍旧只是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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