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如山,内心笃定虞渊若问不出什么,还会回来。
腹稿打好,姿态做足,只待二师兄回来自投罗网,定将他唬得晕头转向,心服口服。
谁知待茶壶中水已半干,仍旧未见虞渊回来的身影,饶是殊不知也不相信虞渊这是在欲擒故纵了。
他却并不如何意外,只摇摇头,唤来道童将他扶上轮椅,歪歪靠着,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回洞府补觉:
“瞧瞧,我就说骗不过一天吧。”
虞渊走在回宸光峰的路上,面上表情并不如何好看。他唇角紧紧抿着,眸中多情的春风凝成了冰,脚步加快,回来时倒比下山时快了一倍不止。
身边的小猪崽“让让”似乎察觉主人心情不好,担心再次成为储备粮,一直绕着虞渊的腿打呼蹭蹭。
虞渊叹了口气,蹲下摸摸猪头,轻声道:
“我没事,你去玩吧。”
让让抬起黑豆似的眼打量他,四蹄方向不一,足见犹豫。
虞渊见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去吧。”
他指腹因常年练剑写符,结了一层薄茧,摸让让脑袋的力道很轻柔。让让舒服地眯起眼,鼻子在他掌心蹭了蹭,终于小炮弹似的跑远。
而虞渊则靠在李树下,目送他撒欢远去,面上笑意淡淡敛去。
左右无人,剑灵也不再顾忌,直接现了形,跳起来在虞渊面前挥舞双手:
“喂,喂,不许无视小爷,他明明什么都没透露你怎么就知道了,快说快说!”
虞渊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心情理他。
剑灵见状,不由气结,嘴里边叽叽喳喳讲着话,边绕着他转圈以彰显存在感: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诈他,就像当初诈我一样。你想让他着急,让他心慌,这样他就会露出马脚,那我告诉你,你可打错主意了,你那个四师弟很危险,他可没有我这么好骗……不对,小爷我也不好骗,只是一时上了你的当。”
被他在身边环绕着叨叨,虞渊就算再想迎风流泪,对雨伤怀,此时也歇了心思,认真请教:
“究竟要怎样你才肯闭嘴?”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剑灵答得飞快。
“我没想诈他。四师弟是所有师兄弟里最深不可测的一个,我这点小伎俩瞒不过他的眼睛。反倒是他一开口找理由瞒我,我还真有可能信。”
“那你……”
“所以在他庡㳸开口找理由骗我之前,我先走了。”
“……”
“那你凭什么觉得他在骗你?”
“直觉。”
“不想说就不说,搞得好像谁稀罕知道似的,还什么直觉,切!”
剑灵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为虞渊涮他玩,怒气冲冲地追着让让离开的方向跑了。
虞渊站在原地,看雨打落花,零落成泥,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内。
他确实没有骗剑灵。
他对于谎言的直觉一向很准,无论面对谁,几乎在对方开口的瞬间,他就隐隐有了对方接下来要说真话还是假话的预感。
准得可悲。
接下来几日,虞渊照常生活,日子过得与昭明在时并无什么不同,白天练剑,晚上写符,偶尔因修罗场被传送到昆山各处,吃的瓜比吃的饭还多。
倒是掌门因他最近过于勤勉,连督学傀儡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怀疑虞渊掌握了什么新型摸鱼方式,曾有段时间亲自来监督。
一连几天观察,确定虞渊切切实实地在努力修炼后,掌门老怀大慰,收回了监督他一年半的督学傀儡。
只要铲子足够硬,再粘锅的咸鱼也能翻身。
经此一役,掌门觉得督学傀儡无比有效,大手一挥,决定造福所有弟子,又重新炼制了许多具傀儡安置在苦行峰上,监督所有弟子早课。
早课内容除了夫子授课外,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打坐。
打坐冥想对于好动的少年人来说最是枯燥,稍有不慎便易睡着,但随着修为愈高,对功法的理解感悟越深,能便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心舒畅。
而判定打坐合不合格的标准其实很简单,冥想使人灵力循环,通体舒畅,睡觉则会……腿麻。
因此若是打坐完后,谁若是站不起来,便会被督学傀儡揪出,贴身监督三到五日不等,搞得苦行峰上一片愁云惨雾。
众弟子叫苦不迭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二师兄能忍这玩意儿一年半,着实是个干大事的人。
时逝如水,昼夜不歇。
转眼一个月已过,李花落尽,褐色枝头上冒出些许新绿,昭明依旧未归。
宸光峰上与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少了半个人,好像整座山都空了似的。鸟雀啁啾,风过李林,哼的都是同一曲寥落的歌谣。
入夜时虞渊照常提笔写符,符笔蘸朱砂,于黄符上游走,落笔连贯,一气呵成。
及至最后一笔落下时,眸光无意扫过被低压在檐下消瘦的弯月,他心里忽然想,原来他上辈子死的时候,昭明一个人生活在宸光峰上,居然是这种感觉啊。
最后一笔落定,清冷的寂寞满室铺开。
檐角铜铃被风惹得轻笑,虞渊习惯性在小竹屋阶前续上烛火。
归客未归,灯花瘦尽,不过又一宵。①
作者有话说:
结尾改编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中的“瘦尽灯花又一宵”一句。
第39章 二师兄深藏功名
昭明不在的第衤糀四十五天,戊时三刻,夜枭啼。
自督学傀儡遍及苦行峰后,昆山弟子学习热情愈发高涨,内卷之风盛行,师兄弟偶然路上碰见,聊天叙话时必谈及“今天督学傀儡跟着你了吗?”,表达祝愿时必加一句“愿你形单影只,学业顺遂”。
是夜晚课,今春新开设的修真界简史课夫子抱着一摞厚厚的史籍走进学堂,将书往桌上一放,重物落地的闷响声将房梁上结网的蜘蛛惊得坠下。
落到一半,它才从腹部放出蛛丝一缕,险险将自己吊在半空。
学堂内的弟子一部分被蜘蛛吸引,悬着颗心替他提心吊胆,另一部分人则好奇心旺盛,企图透过堆叠如山的典籍,一窥其后藏匿的夫子的脸。
然未见其人,便先听一声缓慢苍老的音调,像蜘蛛结下的旧蛛网,布满厚重的时光的灰:
“老夫是昆山小琅嬛阁的守阁长老,姓梁,大家叫我梁夫子也好,梁长老也罢,总之,从今日起,便由老夫来为大家教授修真界简史,为期,十年!”
最后二字如石子投入湖面,台下惨嚎如涟,一圈圈蔓延交织,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琴棋书画倒也罢了,为什么修真界还要学史,我真的是来问道求仙而不是来考状元的吗?”
一个弟子捂着心口,几欲昏厥。
“要是人界史书倒也还好,王朝更迭,中间至少还有隔层断代,不过几百年几千年。修真界史有多长我不知道,但这么多还算‘简史’,我真的会记忆错乱,提前痴呆。”
另一个弟子抓乱头发,双目呆怔。
“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回家种地放牛。”
“……”
梁长老并未理会满室哗然,袖袍下枯瘦的手往上伸,抓起最上面的一本厚书,直接开念:
“天地未开,宇宙混沌,不生不灭,不净不垢,无始无终;混沌有神,开天辟地,清气上升,其名为天,浊气下沉,其名曰地……”
“对了。”他慢悠悠念完一小段后忽然一顿,补充道,“本课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十年以内,缺课二十次,小考不合格十次,大考不合格五次者,重修。”
“老夫不管你们在昆山内什么地位,其他方面有多惊才绝艳,只需牢记一点,就算是你们大师兄,也是修了将近五十年才结课的。当然,有不信邪的,大可以将老夫的话当耳旁风。”
此言一出,课堂上聒噪的鸭子们纷纷自觉吞哑药,捧着玉简随梁长老声声催人梦的语调认真往下读,全副心神都用来瞪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恨不得用诚挚的目光将他们感动出灵性来,有序而自觉地钻进自己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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