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子府后院内宅他其实熟得很。下意识看了看侍卫们的装备和位置,暗中点下头。逐步往里走,下人越来越少。等走到正房廊下,只有原侯府陪侍过来的两个婢女守在门口,恭敬见礼,请侯爷入内。独孤铣迈进门,继续往里走,这才发现,室内里外几重,竟是一个闲人也无。
眼前所见,未免太不寻常。他不由得加快速度,几步迈入最后一道门,绕过屏风,看见女儿站在当中,抬头迎向自己。
“爹爹。女儿正在恭候爹爹,只怕爹爹不来了。”
独孤萦特意临时换下宽大的麻布孝服,穿了件显腰身的素色衣衫。小腹凸起,一览无余。即便独孤铣没有太多切身经验,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月身孕该有的模样。
连参见礼节都忘了,惊问:“萦儿!你这是……?!”
独孤萦扶着床榻柱子慢慢往下跪:“爹爹,女儿不孝,今日向爹爹坦白,腹中胎儿,并非太子殿下骨肉。”
“你、你说什么?!”独孤铣觉得一定是这些天过于忙碌辛苦,以致出现了幻听。手撑在屏风上,又问一遍,“萦儿,你适才……说了什么?”
独孤萦语速放得更慢,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吐出来:“女儿说的是,腹中胎儿,并非太子殿下骨肉。殿下悲天悯人,以非常之法,收留女儿在此……”
“咔嚓!”独孤铣手掌按住的地方,云石雕嵌的屏风镜心忽然裂开,瞬间碎成大小无数块,噼里啪啦往下掉。
“爹爹!”独孤萦惊呼一声。
独孤铣刹那惊醒,飞速拽起地上毛毡,将碎石接住,以免惊动外围侍卫。
他深吸几口气,看着女儿,慢慢道:“你先起来。”
待独孤萦起身在榻上坐稳,才沉声开口:“究竟怎么回事?你既要坦白,便坦白到底罢,不得再有丝毫隐瞒。”
独孤萦本没打算继续瞒他,当下从一年半前偶遇皇太孙宋洛说起,源源本本,细细道来。独孤铣偶尔发问,也一一作答。说到打胎未遂,差点一尸两命,宪侯下意识捡起块石头,捏得粉碎。说到胁迫未遂,与六皇子交易破裂,捏碎了第二块石头。说到李易传话,双方缔结同盟,捏碎了第三块石头。等说到孕期作假,以安皇帝之心,后头还预备瞒天过海,继续作假,把皇曾孙充作皇太孙,独孤铣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捏石头了。
抖着手指向自己女儿:“你、你们……”
独孤萦坦然道:“我答应了殿下,陛下驾崩之前,决不泄露此事。初三日闻得噩耗,我无法出门,传讯不便,故而一直在等候爹爹。女儿只担心……爹爹伤怀之下,不愿登门,就此远走东南。若当真如此……”
独孤铣再没有耐心在此浪费,霍然转身,大步离开。
这时已过三更。他在京城御道上策马狂奔,初冬天气,夜风凛冽,心里憋着的那股火却熊熊而起,整个人都似要燃烧起来。
今日大殓,城中戒备森严。很快就有巡城的戍卫军官兵追赶拦截夜行之人。独孤铣勒马停步,夜色中有如修罗当道。不等他亮出腰牌,那领头的军官已然认出宪侯面貌,立刻敬礼放行。
独孤铣一口气奔到宫门外。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当此非常时期,宪侯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事端。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他,会不会直接被心中业火烧成灰烬。
魏观听下属来报,宪侯半夜入宫,慌忙出去查看。
“我要见殿下。”
魏观为难:“殿下子时过了才从西宫出来。除非是紧急军情,否则都明日再说罢。”
独孤铣道:“比军情更紧急。有劳奕侯帮我问问。若殿下说不见,我就在此等到凌晨。”
魏观拿他没法,一边嘟囔,一边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再出来,道:“殿下竟然还没睡,反正你来了,好好劝劝罢。”
太子依旧睡在寝宫暖阁里。值夜的内侍将宪侯送到门口便止步。
独孤铣定了定神,才抬腿走进去。说也奇怪,一进这道门,那火烧火燎如沸浆滚水般鼓荡的心绪,忽然就平静下来。
宋微正盘腿坐在床上,身边乱七八糟,铺了满床的黄绫奏折。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道:“你来做什么?”
独孤铣望着他。烛光中脸色苍白若纸,眉眼明晰如墨线勾勒。
霎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问:“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还有几个时辰就登基了,紧张。瞧瞧我爹以前批的折子,找找做明君的感觉。”
独孤铣不知该答什么。
倒是宋微又问一遍:“你来做什么?”
独孤铣心想:是啊,我来做什么?事已至此,还能做什么?
脑子倏忽变得清明,双膝跪倒,磕头行了个大礼。
“殿下登基大典后,臣即刻启程远赴东南。临行之前,臣唯有一个请求。”
宋微放下手里的东西:“你说。”
“臣……恳请殿下,允臣单独私下向殿下辞行。”
宋微心中吐槽,娘的你这会儿正干着的是什么?半夜闯进来不让人睡觉,还不叫单独私下辞行?板着脸点下头:“成,你辞吧。”
“谢殿下。”独孤铣站起来,欺身就到了床边,拿起宋微的衣裳往他身上披。
宋微挣扎一下,感觉箍住自己的胳膊蓦地收紧,索性不动了,看这厮到底要干嘛。
因为登基大典须着衮冕,孝服过后再换回来,因此这时候宋微身上均属常服。夜间寒凉,寝宫里地龙已经烧起来了,里外相加,也不过两三层单衫。独孤铣犹豫一下,时间无多,叫内侍总管临时去取外套大氅未免麻烦。扯过床上絮得最暖和的丝被,将宋微裹住,抱起就往外走。
宋微这下可忍不住了:“喂!你个混蛋,你干什么?”
“我说过了,向殿下辞行。”
“辞你娘个头!你现在要跟小爷私奔,小爷不干了!小爷等着做皇帝呢,你个人渣算什么……”
独孤铣下巴抵在他头顶,忽然喊一声:“小隐。”
宋微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声音戛然而止。
“小隐,别怕。我带你去散散心。”
怀里的人没说话。独孤铣把他抱紧些,一路抱出寝宫大门,吓得值守的内侍和门口的奕侯瞠目结舌。
“宪、宪侯这、这是作甚……”魏观脑洞大开,第一反应是宪侯劫持太子造反。然而太子马上就登基了,以宪侯权位,哪里用得着造反?立刻又想这两人该不会打算私奔吧,江山社稷荣华富贵都不要了。顿觉大有可能,额头冷汗直冒,“你、你把殿下放、放下……”
宋微从独孤铣肩头露出半个脑袋,冲魏观眨眨眼睛:“我睡不着,叫他带我出去散散心。你领几个靠谱的人跟着来罢。”
奕侯来不及阻止,宪侯已经抱着太子殿下直出寝宫大门了。赶忙点了一队人马,紧跟上去。
魏观以为这两人就在皇宫里遛遛,过得一阵才发觉,独孤铣竟是带着太子径直出了侧宫门,翻身上马,纵蹄飞奔,向城东而去。幸亏宪侯还记得控制速度,与后边侍卫始终保持数丈安全距离。
魏观简直欲哭无泪。太子登基前夕,非要跟老相好出宫散心什么的,究竟是闹哪样!还好跑得一阵,他就认出走的是落霞湖重明山方向。半夜三更,根本没有人,不至于惊扰百姓,或者走漏消息。临时派人通知巡城的戍卫军副统领苏方,调拨人手,沿途警戒。
独孤铣任由他安排调遣,只顾着将怀中人裹紧抱稳:“小隐,困的话,先睡一会儿。”
这一句恍若咒语,宋微登时就困得不行。“嗯”一声,在清幽寒夜哒哒的马蹄声里,阖眼睡了过去。
被拍醒时,马蹄声已经消失。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独孤铣如雕塑一般的下颌与胸膛。转过头,看见天边一片浓重的深紫,天地相接处,横着几缕暗金色,有如烧红的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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