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铣心说,这叫我怎么回答。便不做声,只抬头望住皇帝。
皇帝笑容渐渐沉敛,沉默许久,忽道:“假设便如你所愿,新皇登基,六皇子长居封邑,宪侯领兵驻守西北。润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皇帝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剑淬出寒光,“宪侯,朕问你,如果有朝一日,老六在封邑遭遇不测,便如当初……老三死在流放地一般……你怎么办?”
皇帝这一问,声音不大,却狰狞而凄厉。
独孤铣猝不及防,惊惧交加:“不,陛下,不……”
皇帝丝毫不给他喘息机会,步步紧逼:“朕问你,若新皇以你家人胁迫,强令你舍弃老六归京,你怎么办?若你与老六长居西北不归,皇帝与三公猜忌你二人里通外族,命你与老六自辩以证清白,你怎么办?!”
独孤铣被皇帝问得冷汗涔涔,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皇帝闭了闭眼睛,幽幽叹息。独孤铣心中惊涛骇浪,不知皇帝究竟有何意图。
最终,皇帝一字字轻声道:“润泽,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你……意下如何?”
独孤铣怀疑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试图从皇帝脸上找出令自己产生幻觉的证据。许久之后,浑身冷汗都仿佛凝成了冰碴子。他听见自己涩声道:“陛下,臣……反对。”
第146章 大义当前无反顾,深情到此竟相逼
皇帝表情不变,一副意料中耳的样子,道:“你反对?你何以反对?你觉得六皇子当不得太子之位,总得说出个理由。”
独孤铣脑中一片混乱:“臣……”
“莫不是老六能力太低?”皇帝气场全开,笔直看着他逼问。
宪侯勉力抵挡天子积威,艰难摇头:“不……”
“那是他品行太差?”
“不……”
“能力不低,品行也不差,你给朕说说,六皇子如何便做不得太子?”
一滴冷汗流进眼眶,眼睛顿时涩痛。独孤铣深吸一口气,冲皇帝磕个头:“陛下,臣无法赞同改立六皇子为太子,非关能力品行,而在性情意愿。陛下想必清楚,六皇子……小隐他一定不会喜欢。臣……我已经逼迫他做了许多他不喜之事,若赞同陛下此议,等同将他为难到绝境。太子之位,不是非六皇子不可。事到如今……我惟愿他……开心一点,舒坦一点,无忧无虑,无灾无难……”
皇帝忽地冷笑:“润泽,你这是在指责朕?”
独孤铣俯首不动:“臣不敢。”
皇帝哼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连朕的儿子都敢上。忿忿然片刻,想起今日意图并不在此,放缓语气:“你的意思,就因为知道他会不愿意,所以你反对?”
“陛下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润泽,你抬起头,看着我。”
独孤铣抬头,看见皇帝正目光森然盯住自己。
“宪侯,你告诉朕,你不赞同改立六皇子为太子,那么,新皇登基后,朕适才问你那三个问题,你可有解?”
——如果新皇派人成功暗杀六皇子,怎么办?
——如果新皇以独孤府上下为质,逼宪侯回京,怎么办?
——如果新皇猜忌六皇子与宪侯里通外族,叛国投敌,怎么办?
独孤铣想说,未必就到那个地步。他还想说,我总有办法,护他周全。然而经验和理智都不允许他如此天真。
不待他开口,皇帝凉凉补一句:“当真到了那一天……你、宪侯独孤铣,可会为了六皇子,不忠于新皇?”
独孤铣大惊,霎时汗流浃背。他知道,必须马上、立刻、毫不犹豫,给皇帝一个确切的否定答复,然而喉咙里竟似堵了块重铅,发不了声。脖颈也像卡住的门轴般,无法转动摇头。
皇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等他平复紧张激动。
独孤铣终于能够说话,稳稳心绪,一字一顿:“陛下,一日为臣,则一日忠君。生为大夏子民,则死为大夏子民。假若……当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带小隐离开。我会保护他——生死不渝。”
皇帝似在沉吟。片刻后,叹息:“这么说,你愿意为了他,抛家舍业,隐姓埋名,从此江湖逃窜,天涯浪迹?”
独孤铣沉默一阵,缓缓点头:“是。”
皇帝一拍床沿,眉毛倒竖,脸色铁青,怒斥:“放屁!你真有这份心,早干什么去了?!”
独孤铣不做声。皇帝无非迁怒发泄。许多事,不到迫不得已,根本不可能成为抉择选项。
皇帝继续发飙:“当真到了那一日,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里去?时时提心吊胆,处处担惊受怕,我只怕你自顾尚且不暇,更别提保护他!还扯什么开心舒坦,无忧无虑,无灾无难!独孤铣,你看清楚,当初你无法为小隐做到的,如今照样做不到,将来更加做不到!”
“陛下,我……”面对皇帝暴风骤雨般的质问,独孤铣沮丧地发现,彻底无能自辩。
皇帝吼累了,口干舌燥,转头没找着人,冲地上跪着那个道:“给朕倒茶!”
独孤铣一愣,忙咕噜爬起来倒茶,小心翼翼送到皇帝面前。也不好再跪回去,垂手低头站着。
皇帝喝一口茶,靠着枕头喘气。自肺腑而出的呼吸,浑浊沉重,仿似老旧的风箱。
独孤铣犹豫一阵,单膝跪地,伸出手替皇帝顺气:“陛下……请保重。”
皇帝歇了半天,低声喊他的名字:“润泽。”
“臣在。”
“你是宪侯。宪侯乃五侯之首。当年高祖开国,将宪侯爵位赐予独孤氏。朕且问你,那封爵的金印上,是哪四个字?”
皇帝提及的这枚金印,正是昔日小侯爷把身世未明的六皇子,愣是污成窃贼,硬绑在身边的赃物。
“回陛下,是高祖亲笔‘惟圣时宪’四个字。”
“你给朕说说,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宪侯爵号来历,是独孤氏历代继承人自懂事起上的第一课,答案脱口即出。然而独孤铣却没法马上回答。他知道皇帝为何偏在此刻提出这个问题。事实上,说出高祖御笔印文那一瞬,他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恐惧源自即将到来的,最无能为力的,对自身的失望。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坚持到底,毫不动摇,心中却早已预知,自己一定会动摇。
面前长者,是受命于天的一国之君,算无遗策。
独孤铣觉得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插在心上。
“这四个字,出自《书经》。《书》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意思是:上天明察万物,掌握至理;圣主效法天道,统治天下;臣子敬顺君主,承接大化;民众追随君臣,太平安定。宪者,法也。高祖赐封宪侯,乃武臣之首,兵武法度之所在,亦是……”
独孤铣喉头哽住。
皇帝冷冷接下去:“亦是五侯之中,唯一与三公同责,督促天子行天子事者。必要的时候,可兵刀谏主,武道勤王!这些话,想必你父亲在承爵大典之前,给你说得很清楚。朕以为,你多少明白几分。随着年事渐长,只会越来越明白。宪侯名副其实,指日可待。今日看来……你竟是……一分也不曾想明白。”
独孤铣听到最后一句,浑身僵硬,面色煞白,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皇帝停了一会儿,目光望向无限远处,徐徐道:“润泽,你是堂堂宪侯,镇国将军。上有君父,中有同袍,下有黎民。你生来才华卓著,肩负重任。开疆辟土,靖难平乱,保家卫国,这才是你宪侯独孤铣该做的事。你要陪着老六江湖逃窜,天涯浪迹,别说你做不到,便是能做到,你以为,有朕在一日,可能容许你们如此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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