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降雨(35)
王奶奶看到林既,惊喜得合不拢嘴,“这是我们小既吗?怎么变了那么多?”
“变了吗?”林既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角,“变黑了点儿吧?”
“是黑了点,也长大了,是大人了。”王奶奶抓着他的手臂左右看着。
长相依然是那个长相,黑框眼镜换成了银丝边,他漂亮的桃花眼不再被隐藏住,更凸显了他的温柔,成熟的气质褪去了他年少的拘谨和青涩,此时的林既是个温文尔雅,看着很舒服的大哥哥。
“变漂亮了。”王奶奶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你妈妈说你学业特别忙,今天回来了?”
“嗯。”林既点头,“我妈在您这儿吗?”
“不在,她三天前说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你不知道?”
“不知道。”林既迷茫道,“她没跟我说。”
“嗨呀,你是不是没告诉她你今天回来?”王奶奶问。
“嗯。”林既不好意思道,“想给她个惊喜来着。”
“你们这些小年轻。”王奶奶笑着说,“给她打个电话吧,叫她今晚就回来,上我这里吃饭啊。”
林既应下,返回家中。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路倩然一星期要去化疗三次,她怎么会外出几天不回来呢?
这个意识让林既没由来的心慌,他立刻拨打了路倩然的号码。
“……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关机?
不安无限扩大,就像被猛兽紧追不舍,前方只有一条路,那条路通向断崖。
林既又打给保姆张阿姨。
“路女士啊?我也不知道,她半个月前就辞退我了,她说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
林既的手无力坠下,他周身的空气好像被抽干净了,五脏六腑都在绞疼。
林既报警了。
警察来到了家里搜寻线索,在林既的房间里找到了路倩然留下的遗书。
小既
在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别问我去哪了,也不要来找我,你只要知道,我一定在幸福着,就够了。
妈妈的病好不了,就算再怎么治疗,也陪不了你几年,恰巧这几天晚上总梦见你爸爸,我就觉得是时候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想他,每天每夜。
我人生中最的最正确的两件事,一件是嫁给林诚,一件是生了你这个儿子。小既,妈妈永远为你感到自豪,正因为你是这样优秀的孩子,妈妈才不希望你会因为我,因为一个没有光明的病,而蹉跎岁月。
你才依赖了我们十七年啊,我们欠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真想念以前的日子,也后悔没有珍惜那段时光。
最大的愧疚,就是让你背负那些债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妈妈太没用了。
爱你的,母亲。
林既的灵魂分裂成两个极端,一个温和乐观,还礼貌的送警察出门,安抚伤心的邻居,像最坚硬的盔甲。
直到房子里只剩他一人时,盔甲出现裂痕,一半的灵魂消散。
林既像被卸去双腿那样,直直跪了下来,膝盖与地板碰撞出沉闷的声响,他却感觉不到疼。他手撑着地面,剧烈喘息着,好似有人正在一刀一刀剜他的肉。
“不要……”
林既战栗哽咽着说,“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求你们……别留我一个人……”
他没有家人了,那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再有人爱他。
“我再也不说谎了……”林既脸色涨红,哭得要窒息,“对不起,我不说谎了,别留我一个人,我不说谎了……”
他的额头贴着地面,卑微地哀求着,祈求着原谅。
可他心里是怨恨的,怨恨自己,怨恨导致今天这个局面的所有人,怨恨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在排斥他,每一个节点,都是在逼着他放弃抵抗,逼着他去死。
……
那我就不抵抗了。
林既哭得浑身狼狈,他似乎神志迷糊,又似乎非常清醒。
他走到了厨房,抽出了手掌那样长的水果刀。
“你们等等我。”林既喃喃道。
很疼。
但却让他看到了云开雾散的前路。
“……可怜啊,这一家原本好好的,哪晓得……唉,都是好人,怎么就没有好命?唉……”
谁?谁在说话。
“我们把小既接过来吧,让他做我的干孙子,我的退休金还有的吧?供他上大学够不够?”
我在哪里?好累……
“哎,这孩子眼皮是不是动了一下?”
“小既,小既!”
林既下意识地睁开眼,可眼皮像坠了一块铁,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一条缝。
“醒了!医生,他醒了!”
人间的光明刺痛了林既的眼睛,他忽然全想起来了。
我又失败了。
他不悲不喜的想。
“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这么想不开呢?”王奶奶哭骂道,“以后你来我们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傻孩子!”
林既垂着眼帘,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无比苍白,像是风雪里的人。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听。
王叔叔把王奶奶劝到一边,又对林既说:“小既,叔叔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但是,叔叔还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漂亮,才圆了你妈妈的心愿,是不是?”
林既安安静静,什么也不说。
王叔叔叹息,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没关系,我们一家陪着你。”
林既拒绝与这个世界交流,他醒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水也不喝,只靠输液维持着身体机能,但很快消瘦下去。他才刚刚成熟起来,身材也被历练得挺拔,胳膊还有了点儿肌肉,可这几天,又瘦得脱相。
宋广峰得知消息,也来探望林既,但就算他的嗓门大得能震动地板,也激不起林既的一丝涟漪。
这么过去了七天,林既单薄得像一片纸,他有时想回应他们,可嗓子像被锁住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
第八天,林既接到了一个电话。当时王奶奶正在给他削水果,抽屉里的手机响了,林既躺在病床上偏着头不为所动,王奶奶去拿了出来,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说:“相十方?”
林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小既,接不?是你朋友吧?和朋友聊聊也好……”
正说着,铃声戛然而止,对方挂了。
林既抿了抿唇,动了动,把大半的脸埋进枕头里。
王奶奶也只好放下手机,可又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来了。
林既的脸又回正了。
王奶奶了然,笑眯眯把手机递过去。
林既犹豫了几秒,接了过来。
对方说:“喂?”
在林既身体的底端,一个旧疾悄然复发。
林既嘴巴张了张,很用力,才说出一个沙哑的“喂”。
“林既?你的声音怎么了?”相十方问。
林既咬了咬嘴唇,才艰难地答道:“生……病了……”
“注意身体。”相十方的口吻淡淡。
“……好。”
王奶奶在一旁看得直鼓掌,林既有些难为情地看向她,王奶奶摆了个OK的手势,留给他私人空间。
“最近怎么样?”相十方说。
“……”林既闭上眼答道,“不太好。”
相十方以为他是说生病的事,便说:“你的病很严重?需要我帮你安排医生吗?”
“不、不用了……已经好了,谢谢。”林既说。
“你在哪儿,方便见一面吗?”
林既下意识扭头看向窗户,上面投映出他的脸,颓唐,消瘦,双目无神,头发杂乱,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不、不太方便。”林既弱声说。
“那算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跟我提。”
林既不解地问:“为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快到你的生日了吧?”
林既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
“嗯,所以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你说吧。”
“我的愿望……”林既凄凉地笑了一下,“我不敢再有愿望了。”
相十方觉察出林既的情绪,“林既?”
林既吸了吸鼻子,说:“你给我讲讲你吧?高中毕业之后,我好像再也没听到你的消息。”
“我出国了。”相十方说,“去了K大,这次回来是为了搬家。”
林既怔了怔,“你还回来吗?”
“应该不了。”
很奇怪,林既的躯体本应该是空的,可这一刻,他又能明显感觉到胸膛某处空了一块。
“……你去哪儿都一样。”林既说。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人,去哪儿都会发光发亮。”
你去哪儿,都是我触不可及的存在。
“你总是很会夸人。”相十方似乎是笑着说。
“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林既轻声问。
“……”
林既知道,相十方这人不屑于撒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是天与地,一颗尘土怎能妄想沾染云朵?
“会的。”相十方说。
“什……”
“你不是一般人,林既,我有预感,你会走到顶端,到时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