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26)
最后大家一一握手道别,那位培训时一直冷面冷口的医生,难得地冲安璇微微一笑:“动作非常专业。这么快能掌握到这种程度,真的太不容易了。等成片出来了,我要拿这个去鞭策学生了。”
安璇与他认真握手,谦逊道:“是您教得好。我也学到了很多。”
双方愉快礼貌地告别,安璇转过身去,听见那个医生小声问身边的人:“他都演过什么电影?片子好看么?”
旁边的人以同样微小的声音回答:“不知道,不认识啊……”
安璇悄悄地微笑了一下。
走过大厅的时候,突然有个容貌端庄的中年女医生从侧面向安璇走过来,迟疑道:“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
安璇礼貌地停住脚步:“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医生仔细打量着他,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激动道:“你是……程灿么?”
安璇感觉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过了好久,他终于认出来了这位医生是谁。
怎么会忘记呢。
他慢慢道:“是。我是……”说着伸出了冰凉的手:“您好。”
第二十九章
尽管是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但是再一次见到昔日的恩人,总不能一走了之。
花城的春夜热闹到喧嚣。安璇费了番力气,才找到一家相对清静的咖啡馆。在那里,他等来了多年不见的故人。
当年在片场出事后,程灿连惊带伤,高烧不退,马秀敏见他烧到昏迷,才想起来送医院急诊。当日接诊的,正是这位董萍医生。年轻的女医生在急诊轮转,敏锐地察觉到孩子的不对劲。她没有按照马秀敏的要求只给患者打退烧针,而是坚决把人收治留观。在安静无人的处置室里,她发现了男孩儿真正的伤处。然而当和马秀敏沟通报警时,马秀敏的第一想法却是把人带走。
当年的事情很混乱,家属和医生在医院起了冲突。最后姚医生赢了,程灿被收治住院,也报了警。托这位医生的福,他很快得到了治疗,身体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只是直到程灿痊愈出院,那边也没有给出什么像样的结果。马秀敏拿了一笔钱,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除了医生,没人在乎安璇怎么样了。双方和解,事情过去,一切风平浪静。至于一点儿皮肉伤,好了就算了。他们觉得男孩子又不像女孩子,并没什么贞操可言。
在那一段噩梦般的日子里,董医生是唯一真正给予过程灿帮助的人。她甚至帮忙联系了神经内科的医生,为了能让总是被噩梦惊醒的小男孩睡得好一点。
作为一名刚刚工作的年轻医生,她已经为患者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那时候,安璇与她都不知道,对于程灿来说,这仅仅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但是更多的话,安璇没有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多年,董萍当年为他付出的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医生应尽的职责。尽管他一直在努力回避和遗忘往事,可这不代表他能否认医生为他做过的一切。
他始终觉得感激。尤其是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让这份善良与勇敢更显得难能可贵。
董医生显然后悔叫住了安璇。时隔多年,又是这样的往事,其实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太多好说的。只是当年她心怀理想,刚刚参加工作,这件事的不了了之始终是压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人海茫茫,她很记挂那个特别的孩子。安璇明白这些,所以也没有提起过往。只说自己过得很好:改了名字,换了城市,读了大学,眼下在燕京工作,早已离开当年的监护人独立生活。有朋友,也有亲人,生活很平静。
一切都很好。
董医生松了口气,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她给安璇看自己的女儿和丈夫,也说起医院的变化,还推荐了医院边上好吃的糖水店。
临别的时候,安璇犹豫许久,还是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我……如今在新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了。以前的事,没有办法,只能当是过去了。”
董医生会意:“我明白,是新的人生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安璇,往后祝你生活和工作一切顺利。”
安璇终于微笑了一下。
已经把人送上了计程车,董医生突然又落下车窗叫他:“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安璇点头,向她挥了挥手。计程车很快开远了。
站在路边,目送计程车远去,安璇的微笑消失了。春夜应该是很暖的,但他手脚冰冷,身上发虚。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对当年的一切生出抵抗力来。伤口也许好了很多,但始终无法真正痊愈。哪怕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会觉得难受。
他想回家了。
飞机上,苏镜瑶发现安璇发了烧。下了飞机直接去医院,她大惊小怪,给安璇做了全身检查,最后查出了个胃溃疡,以及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医生很忙,对家属的紧张感到明显的不解。
安璇打着点滴,昏昏欲睡地躺在床上。苏镜瑶心事重重地坐在他身边:“要么你休息一阵子吧,我和赵姐说一声,暂时不给你接工作了。”
安璇无力道:“你想多了,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多工作可以接。再说,只是感冒而已。”
苏镜瑶说不过他,把粥碗塞进了他手心里。
感冒来得快去得也快,安璇回到了住处,继续着平淡的日常。
房子本来就大,爱说爱笑的那个不在家,越发显得屋子空寂。小区从早到晚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犬吠鸟鸣,就算是热闹了。
夏孟阳走之前海淘的几个快递陆续到了,安璇帮他拿快递的时候,远远看见过沈元枢一次。男人抱着一个大箱子上楼,安璇有心想和他打个招呼,又想起夏孟阳说过的话,最终没有走上前去。
在这样的寂静里,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去。
花城之行仿佛触动了另一个开关。频繁闪回的记忆从片场的灾难变成了马秀敏的扫帚和晾衣杆。长大了的安璇已经不会再为那种程度的暴力感到伤心和恐惧。他只觉得压抑。往事无法进入他的噩梦,因为他开始失眠了。
连带着,他也想起在鼎华处处碰壁的那些日子,当年骨折后被告知再也无法做舞蹈演员的惊慌,还有白秋芸去世时那种深刻的悲伤。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面数羊,一面想着迟迟没有消息的新工作。最后困意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又被什么牵丝一样连细微又尖锐的声响割断了。
有人大半夜在拉小提琴。
楼盘质量不错,其实隔音很好,但是安璇听力比一般人要好,不论拉琴的人水平如何,这种弦乐的声音对他的听觉都是一种折磨。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去寻找声音的源头。最后听来听去,四野寂静,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安璇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小提琴声停了,他刚要松一口气,琴声更锐利狂放地响了起来。
安璇叹了口气,最终决定去敲一敲门。
他披上衣服往七楼去,琴声果然是从沈元枢家里传出来的。安璇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只好用力地又敲了几下:“沈元枢?”
过了很久,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门开了,安璇几乎没有认出沈元枢来。
门口的男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睡衣大敞四开,里头只有一条内裤:“有事儿啊?”
安璇无法理解地看着他:“我……我听见有人拉琴……”
看到安璇,沈元枢仿佛清醒了一点儿。他把睡衣掩上,不太自在道:“啊,很晚了么。”
安璇干巴巴道:“已经十二点了啊。”
沈元枢肩膀塌了下去:”哦。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透过门,安璇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地空酒瓶。
救护车拉着夏孟阳往医院跑的场景一下子浮上心头。安璇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你喝了多少酒?”
沈元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
安璇越过他,直接走了进去。
沈元枢拎着琴站在门边,一时愣住了。过了片刻,他神色渐渐清明起来,把门悄悄关上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安璇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来:“怎么喝这么多酒?”
沈元枢放下琴,声音有些迟疑:“就……睡不着啊,喝了点儿……”
安璇把一堆空酒瓶收在一起,突然扭过头来,声音几乎有些严厉:“这叫喝了点儿?”
沈元枢笑了笑:“没办法,酒量太好,喝少了没用。”
安璇声音盯着他,声音猝然拔高:“饮酒伤身!”
沈元枢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样子:“伤就伤吧。反正也没人在乎。”
安璇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了一阵久违的怒意。但他最终只是深呼吸了一次,慢慢将那股情绪平复了下去:“身体要紧,下回少喝点儿吧。”他放下了手里的酒瓶:“我走了。”
沈元枢却挡在他出门的路上,没有动:“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安璇没有回答,试图绕过他,却被沈元枢拦住了。那几乎有点儿像一个拥抱。
沈元枢低声道:”来都来了,能和我……说一会儿话么?”
夜里很冷,安璇只披了一件衬衫就上来了。沈元枢胳膊上传来的暖意让他觉得眩晕。鬼使神差地,安璇听见自己说:“好。”
多了一个人,沈元枢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他把空酒瓶塞进垃圾桶。安璇是勤快惯了的,顺手也帮他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夏孟阳与沈元枢家是一模一样的户型。可是沈元枢的房子却被住得像个什么动物的窝。吃剩的外卖左一袋右一袋地堆在桌子上,散发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地上也乱七八糟的,看上去地板已经很久都没有擦过了。洗衣店送来的打包衣物和没有拆的快递箱子随意堆在一起,其他穿过的衣服则一件叠一件地,把门口的衣架挂了个满。
客厅里的白色三角钢琴似乎是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东一张西一张的乐谱和两台节拍器堆在上头。
安璇简直不敢想象,那么大一个明星,会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他试着帮沈元枢收拾了一会儿,然而不过是从这一处挪到那一处,总之收拾来收拾去,始终是乱的。
沈元枢已经把睡衣带子系上了,脸上的胡茬也变戏法似的不见了。就在安璇好心替他收拾的这一小会儿功夫里,他竟然跑去洗了漱刮了脸。
看见安璇停手,还很有颜色地给安璇端了一杯温水过来。
安璇接过水杯,却没有喝。他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进门。但是既然进来了,仿佛就是做了一件不能回头的事:“我不知道你……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