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信箱(43)
“你经常这样?”
陈嘉锐发了会呆:“以前这样,后来习惯了就不觉得好笑了,也就没用了。”
仲居瑞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君有病,也就不再搭话了。
这一年春天格外漫长。
以前仲居瑞总觉得天刚暖起来,夏天就到了,这一年因为外婆手术数着日子,总觉得怎么都过不去。
医院附近有条街道,五月份开始飘柳絮,没有飘到结束,市政府就决定挖走这些树,重新移植上不会飘柳絮的香樟树。仲居瑞路过施工队,道路上只剩下一个个待填的坑,证明那些柳树层存在。
外婆情况果然不太乐观,又是一堆听也听不懂的专有名词,给出一个浅显的结论,还是得化疗,但是取决于病人的意愿,毕竟年纪大了,化疗十分痛苦,很多人都支撑不下去。
“化疗后续好的话能活五六年,不好的话就是最差的结果。”
“不化疗呢?”
“乐观的话不出一年,不乐观的话…当然不同病人恢复情况不同,也有个例。”
仲居瑞额头上有两粒痘,是上火急出来的。他喃喃道:“谢谢医生,我再想想。”
他脚步虚浮地往病房走,茫然地捞出手机打给裴煦。
“喂,你陪我说说话。”仲居瑞靠在楼梯间的墙上,“别问外婆,别问我,你随便说,说点高兴的,别停。”
裴煦在手机那头愣了半天,说:“那我给你讲几个搞笑的黄段子吧。”
他极有耐心,一个接一个地讲。
仲居瑞皱着眉头听,他干笑两声,眼泪一直顺着眼角往下流。
第43章 第 43 章
裴煦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预感脖子得晒脱皮。本来以为山区多少有树木,能遮蔽阴凉,结果一路上来,石子路旁光秃秃。整个世界都像个大烤箱,把他盐焗得五分熟了。唯一一把带来的阳伞出于绅士风度让给了学姐和林柯,裴煦在包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支防晒霜——还他妈是小镇上临时买的山寨货,叫安那沙,也不知道用了会不会中毒。裴煦一咬牙,挤了点出来抹到脸颊上。
林珂回头问裴煦还要走多久,被裴煦的日本歌伎惨白脸吓了一跳。
“操,这防晒霜抹不开。”裴煦借手机屏反光看了一眼,浑身毛都炸了。
“待会到村里你洗把脸。”林珂说,“怎么这么晒啊,你要不要到伞下,我们挤一挤?”
裴煦不想挤在伞下,汗津津的皮肤接触会让他浑身难受。
“我不想玩三人四脚走。”他又抹了把汗,恐怕不需要等到村里洗脸,汗水就能把劣质防晒霜冲干净。
大约又走了二十分钟,到地方了。
林珂站在门口喊:“小满!”
一个穿着米黄短袖的少女从门里走出来,笑着说:“你们来啦。”
裴煦他们这个项目非常复杂,披着暑期学术项目的壳,还夹杂着给毕业论文攒素材的重任,附带观光旅游看看风土人情的私心。最后得有两份学术产出,研究方向还不太一样,学术课题写农村性教育现状,毕业论文写农村干群关系,所以访谈的任务很重。他们头一天来的时候才敲了一家门就被村干部当成可疑分子,领过去问了半天话,听说是大学生搞学术调研才放行,因为不放心,村里派了个盯梢的小丫头,说是配合他们的向导,其实是怕他们问些不好的。
林珂没什么意见,他们不会当地方言,老人家说话听不懂,全靠这个小地陪翻译成普通话。
“女战士,今天要去给村支书打小报告吗?”裴煦打趣。前两次来,小姑娘都要去跟村支书说他们找了谁,问了什么话,后来看他们也只是问问家长里短而已,村干部便不再管了。裴煦心里知道,这地方的人只有年轻人出去谋生路,少有外头的人进来,学术项目更是闻所未闻,干部警惕很正常,所以并不放在心上。
小姑娘摇头,挺羞涩地说:“热吗?给你压点井水洗洗脸吧。”
学姐连忙说:“我也要洗把脸。小满,你怎么对裴煦这么热情。你是不是看脸区别对待啊?”
林珂站在阴凉处,用手扇风:“别逗人家了,小姑娘初中还没毕业呢。”
小满果然羞红了脸,然而她的脸就因为风吹日晒有种去不掉的红,所以不太能被看出来。
井水浇到头上,裴煦终于活过来了,走远几步,手撑膝盖,像只狗似的闭着眼睛摇头,甩掉头发上的水珠。这会没有暴走,他的脸倒比刚刚还白了许多。
“学姐,看脸是人类生存的刚需。”裴煦很臭美地挑眉,对小姑娘说,“坚持你的审美,你这个审美取向是对的。”
“裴煦你真的没用防水的粉底液吗?”林珂凑近看,“你一个大男人,皮肤管理地这么好干嘛?”
“天生丽质难自弃。”裴煦很惋惜地说,“每天夜里我都在吸收日月精华。”
“你成精吧你!”
小满听他们斗嘴,一边压井水,一边偷偷笑。
他们休息了一阵,按原计划走访村民。裴煦目送着几个女孩进屋,找了个墙根下的阴凉处,给仲居瑞打电话。
婆婆第一次化疗结束,还没出院,裴煦关心关心情况。
“睡着呢。”仲居瑞问,“你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行吧。”裴煦摸摸脖子,“太晒了,我后脖子刺痛,感觉要晒伤了。这鬼地方可能还没有芦荟胶。”
“那你自己注意防晒。”仲居瑞有些疲惫地揉太阳穴。
然后就没话了。
裴煦哈哈笑两声,试探着说:“你累了?你也好好休息。我去跑调研了,不跟你多说了。”
“嗯。”
裴煦静静地等待仲居瑞挂电话,但是那头并没有立刻挂掉。他们俩各自拿着电话,通话时间又跳了十几秒,裴煦听到那边在医院里的杂音,那边也听到这里的蝉鸣。
裴煦想,仲居瑞还想说什么吗,他正要问,那边挂了。
嘟嘟嘟。
真是摸不着头脑。
墙根堆着碎砖头,还有几个锈迹斑斑半截入土的铁皮罐。裴煦原地站了会,抬头看见小满。
“你怎么不当翻译去?”
“今天这家会说普通话。”被访谈对象三十出头,普通话带点口音,但是沟通没障碍,也就不需要小满了。
“我知道哪里有芦荟,你要吗?能做成芦荟胶吗?”小满蹲在地上,看了会蚂蚁,鼓足勇气问。
裴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姑娘刚刚听到他打电话了,那大约吐槽这里是个鬼地方也被听到了。裴煦很尴尬地说不用,缓两天就好了。
接触的这两天,他得知小满爸妈带着弟弟在外面打工,留下她跟爷爷住,爷爷脾气不太好,对青春期小女孩总是照顾不周。裴煦有的时候会想,也许她还没有仲居瑞幸运,至少仲居瑞有婆婆全心全意的爱护,而这个小女孩自己被丢在这里,弟弟却能跟着父母,逢年过节那一家三口回来亲亲热热的,不知道小满心里什么滋味。思及此,他又更多了些耐心,就这么站在墙根下看小姑娘用碎瓦片抠一块压在地里的啤酒瓶盖。
——这么大的姑娘不该玩这个。不过这村里也没别的好玩的。
“你为什么叫小满?因为出生的节气吗?”
小姑娘说是。
“挺好听的。我小时候上学学节气歌,夏满芒夏暑相连,很动听。”
“我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小满问,“我第一次遇到姓裴的人。”
“我名字就是因为姓裴才稍微能听,你换成牛煦苟煦,是不是就怪怪的。”裴煦笑着问,“话说,一直叫你小满,你姓什么?”
小姑娘沉默了一下,说:“我姓牛。”
裴煦:“…”
晚上他们三个回镇上的招待所,找了家饭店吃晚饭。
林珂说:“我总觉得小姑娘有点喜欢你诶。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啊?”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整个村里有比我英俊的人吗?情窦初开的时候看见一大帅哥,有点好感很正常。”裴煦雪碧喝了一半,总觉得味道不对,定睛一看包装上写的是雷碧。靠,又是山寨货。
“你别瞎逗人家小姑娘。”学姐也说。
“我是这种人吗?我对另一半守身如玉忠贞不屈。”裴煦扒了两口饭,“没几天我们就要走了,小姑娘也没说什么,就犯不上泼人家冷水吧。要是这种懵懂的感情能激励她走出这里,到外面去上大学,也算功德一件。”
“有点难。”林珂叹气,“小满的同班同学,下半年就订婚,小满能不能上高中都不一定。”
然而他们也没办法帮小满什么,这里师资不好,小满成绩也比较差,就算现在去他们县城上学,死磕一年,也不一定能考上高中。遑论她家里也不打算让她放手一搏,只等着读完义务教育就去学一门手艺。
“这里就不看重教育。”林珂感叹说,“人生而不平等,这样子的人生拍马也赶不上别人啊。”
裴煦想到之前跟燃点的学长聊支教,那个学长也说,最大的烦恼在于支教当地的学生并不求上进,讲一百遍知识能改变你的人生也没有用,他们只满足于待在小山村,毕业变成社会人。不是没见过更好的选择,而是见过了,觉得那样的人生够不着摸不到,干脆先行享乐。及时行乐比发愤图强可舒服太多了。
裴煦他们社会经验浅薄,想不出什么办法,聊聊天,感叹感叹,也就算了。
到临睡,裴煦摸着手机纠结要不要打给仲居瑞。这些天仲居瑞为外婆的事烦心,实在没有打情骂俏的精神,连带着跟他打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有的时候裴煦也很想像以前那样撒着娇,说几句“我娇嫩的肌肤被晒伤了,可能要你亲自给我揉揉”这种骚话,但是话到嘴边,想到婆婆可能很不舒服,这话说出来显得太不识趣,也就咽下去了。
他在这里辗转难眠,仲居瑞也好不到哪里。
婆婆化疗的反应很重,呕吐到胆汁都吐出来,头发更是掉了一大半。婆婆没有精神,已经几天没讲话,仲居瑞心里也很难受。
他听裴煦抱怨太阳太毒,内心总是有个阴暗的小人,说着婆婆化疗前还问你怎么这几天不来,还惦记着你,你这是自作自受,谁让你非要搞什么山区调研,也不过是太阳晒而已,这算什么事,婆婆已经四五天吃不下东西,瘦得像几把骨头堆起来的骷髅。
但他知道这些想法都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他是万万不会真的说出来的。
婆婆病重让仲居瑞看什么都带着恶意,表情又变成几年前永远凝重地拧着眉头。四号床男人被亲戚接走了,形如枯槁,没有精气神。二号床只顾着玩手机的胖子也出院了,他老婆话少,但是体贴,出院的时候这胖子仿佛又胖了不少。有新的病人住进来,这房间只剩一号床陈嘉锐是熟人,刚做完手术,请了个护工照料。
婆婆难得开口说:“到头来还是要有个人照顾,不然生场病,孤零零的,还不如路边的野狗。”
仲居瑞给外婆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