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24)
水桶砰地掉到地上,女孩尖叫起来。
第28章
一切都和查克不小心烧掉邻居家谷仓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只不过挥舞着双筒猎枪的中年农夫换成了举着草叉的老妇人和她尖叫不停的孙女。查克能轻易放倒她们两个,但要是他这么做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大兵狼狈地跳下箱子,从来时的那个窗户逃跑。老妇追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拄着草叉喘气。女孩放了狗,那两只长满尖牙的动物绕过谷仓扑来,其中一只还拖着铁链,啷啷作响。扭伤了的那只脚踝疼得钻心,查克咬牙翻过围栏,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继续往森林逃去。围栏勾住了其中一只狗的链子,它猛地被拽了回去,原地打转,汪汪狂吠。另一只跃过木栏,半跑半跳,扑向查克,咬住了他的裤腿。查克用另一只脚猛踢这只动物,逼它松了口,在它再次扑上来的时候一拳打中狗的下巴,狗哀嚎了一声,逃跑了,夹着尾巴。
查克在漆黑一片的森林里跋涉了好一阵子,也许是三十分钟,感觉像两个世纪。安全起见,他在水流和缓的地方趟过了小溪,免得狗循着气味再追上来。溪边倒着一棵巨大的枯树,查克爬进被蛀空的树干里,蜷缩起来,有什么毛茸茸的啮齿类被惊扰了,在腐叶里沙沙地逃跑,许多小爪子在黑暗中擦过查克的脚和手背。
查克摸了摸肿胀的脚踝,叹了口气,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脚踝的情况继续恶化,否则就别指望能走到荷兰边境了。他知道法国和荷兰的抵抗组织零碎地在边境活动,因为皇家空军曾经趁着黑夜给这些散兵游勇空投过无线电部件和武器。他们是查克返回英国的唯一希望。
他换了几个姿势,把头靠在枯死的木头上,试着睡觉。没过几分钟又冷得爬出来,把散发着霉菌气味的枯叶扒进去,堆在身上保暖,顾不得里面的泥和虫子。路易要是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多半会皱起鼻子,就像他发现查克不会正确使用甜品叉时一样。
路易。查克在脑海里悄悄念这个名字,在枯叶堆里挪动着,寻找一个不至于引起疼痛的姿势。他肯定认为查克已经死了,因为路易的防御机制就是这样运作的,先抓住最坏的设想不放,以免受到希望的伤害。查克思忖着自己要怎么向少尉描述今晚的遭遇,应该保留被狗追的部分,一个字都别提偷鸡蛋。
他没能睡多久,刚闭上眼睛就被狗吠和挥刀砍树的咔嚓声惊醒了。苍白的光线从树干的缝隙里透进来,查克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声音。这肯定是个很大的搜索队伍,因为人声从各个方向传来。他凑到狭窄的木头裂缝旁边,观察外面到情况。十一点钟方向的树下,有一只狗在嗅闻着灌木丛,两个穿着松垮垮衬衫和背带裤的农民跟在后面,都扛着猎枪,这两个都头发花白,其中一个没了右眼,估计这就是为什么没被送上前线。查克估摸着放倒这两个老家伙的可能性,不高,但不是没有,如果他们分头行动就更好了。
然而又一群狗从树林里冒出来,货真价实的一群,大概有七八只,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格纹外套的胖子。农场里的老妇人和女孩肯定叫醒了整个村子,很可能还通知了盖世太保。狗群越来越接近枯树。查克赶紧远离树干上的裂缝,把混着腐殖土的枯叶擦到脸和手上,指望这样能扰乱猎犬的嗅觉。一只像沥青一样漆黑的猎狗凑到树干的裂缝上,使劲抽着鼻子,跑开了,过了一会又折返,冲枯树汪汪大叫起来。
查克是在狗群和三把猎枪的监督下手脚并用爬出来的,穿格纹外套的胖子用麻绳把查克的手绑到背后,对他说了句什么,查克困惑地盯着他,胖子提高了音量,又把那句话吼了一遍。套着背带裤的独眼龙走了过来,推开胖子,上下打量了一遍查克,向他抛来棱角分明的英语:“你是英国间谍吗?”
“我是美国人。”查克回答,转动了一下手腕,绳子太紧了,“我是个飞行员。”
对方疑惑地眯起仅剩的那一只眼睛。
“我开飞机。”查克换了一种方法解释,下意识地看一眼天空,好像要寻找图例,“飞机,你明白吗?”
独眼龙换回德语,低声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什么。胖子吹了声口哨,把猎狗叫了回来,独眼龙拽了一下绳子,示意查克跟他走。狗紧跟在查克后面,每当他因为脚踝疼得厉害而蹒跚时就作势扑咬。
这三个农民半拉半赶地把查克带回村子里,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石砌工具房里,跟藤蓝、木桶和锡制蛋糕模具锁在一起,留了两个人在外面看守,查克时不时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声。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有人进来给他水喝,装在缺角的杯子里,散发出轻微的泥腥味。查克喝下去了,反正事情也不会变得更坏了。
天黑时门缝里的光线也消失了,守卫抽起了烟,浓烈的气味窜了进来。远处,狗吠叫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去。查克听见谈话声,然后脚步声远去,烟草气味也消失了。有人轻轻敲了敲木门:“美国人,你能听见吗?”
是独眼龙的声音,查克悄悄站起来,走到门边,紧贴着墙,没有回答。
“我准备打开这扇门,别偷袭我,好吗?我是来帮你的。”
锁咔嗒一响,门开了一道缝,但仍然系着铁链,等独眼龙确定查克不打算搬起木桶敲他的头,才解开铁链,彻底把门打开。他把手里的面包塞给查克。“今晚,听到钟敲响两下之后就出来,明白吗?”
“什么?”
“我今晚会帮你逃走,记住,钟塔敲两下。”
“什么钟塔?为什么?”
门砰地关上了,锁和铁链重新就位。
查克坐到地上,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紧攥着面包。也许这是个陷阱,故意放囚犯逃跑,然后像猎野鸡一样把他击倒取乐。但如果要杀他的话,为什么不在森林里就这么做?
他机械地咬了一口面包,焦虑堵住了喉咙,嚼了很久都咽不下去。守卫又回来了,皮靴重重地踩在地上。擦亮火柴时的光线短暂在门缝里一闪,烟味又飘了进来。就在这时,钟声响了起来,钟塔应该很远,声音微弱飘渺,如果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发现不了。查克数着次数,七下,晚上七点。
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等着下一次钟声。七点半,八点,八点半,九点,十点,午夜迟迟不来。他在十二点和一点之间睡着,从焦灼的梦境中惊醒,生怕自己已经错过了两点。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等待着,过了许久,远方的钟塔敲了一声,凌晨一点半。
紧接着就是两点。
锁咔嗒打开了,查克没等对方说话就飞快溜了出去,独眼龙迅速把石屋的门重新锁上,领着这个美国逃犯潜到马厩后面,那里有个清扫干净的小院子,放着手推车和平板车,还有两辆卡车。引擎发动的时候有些房子亮起了灯,但等有人追出来的时候,卡车已经颠簸着开上坑坑洼洼的公路,消失在建着教堂的山丘后面了。
“你叫什么名字?”独眼龙问。
查尔斯。查克差点想如实报上名字,犹豫了一下:“叫我杰克就行。”
对方哼了一声,似乎猜到查克没说实话:“到天亮就要扔掉这辆车,之后我们走路,在德雷斯顿应该还有人可以送我们一程,之后就离边境不远了,过了边境就跟我没关系了,懂吗,美国人杰克?”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马蒂亚斯叔叔。”
“抵抗组织的吗?”
“抵抗组织是一群没用的小屁孩。”马蒂亚斯叔叔又哼了一声,“不,美国人杰克,我不是抵抗组织的,我只是个老师,原先在德雷斯顿教艺术史,你知道纳粹怎么报答我对国民教育的贡献吗?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因为我阻止他们用石灰涂掉博物馆里的‘犹太下流画作’。住了三个月医院,然后坐了六个月牢。”
为了不惹人注目,马蒂亚斯叔叔关掉了车头灯。浓稠的黑暗覆盖着旷野,只有月光勉强勾勒出公路和树的模糊轮廓。
“你回来的时候怎么办?”查克挤出一个问题。
叔叔笑出声,“我不会回到德国来了,美国人杰克,这里没有艺术史老师的位置。而且他们缺人手,已经开始征召我这种老头去前线了,我不会去杀人的,这辈子都不会。”
“见鬼。”
“有没有你我都会逃走的,要是你拖慢我,我就把你扔在路上,知道了吗?”
查克大概能想象出他上课是怎样的风格了,点点头,没再说话。卡车震颤着,全力冲向西面。查克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来路,担心气势汹汹的军用卡车追上来,但一直到天亮,这件事都没有发生。
第29章
查克在卡车和干枯树丛的有限遮掩下换了衣服,丢掉那件缝着陆军航空队标志的外套,套上马蒂亚斯叔叔给他的旧衬衫和背带裤,把污渍斑斑的背包甩到肩上。马蒂亚斯叔叔打定主意把他当驮马用,命令“杰克”背着食物和水。查克割下布条,草草裹住脚踝,试图减轻一些压力,后来路过一个烧毁的果园时砍了根树枝充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背着猎枪的前艺术史老师后面。晨雾像湿窗帘一样在田野上飘荡,被迟来的阳光刺穿,逐渐消散。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快到了。”叔叔调整了一下猎枪的肩带,继续往前走,“我有个熟人,他是个,”他讲了一个德语单词,查克没太听懂,马蒂亚斯叔叔抬手在半空中比划,“就是那种非法把东西运过边境的人。”
“走私犯?”
“对,走私犯。”
“你为什么会认识走私犯?”
“走快点,美国人杰克,我可不能站在这里花上一整天等你。”
在查克的想象中,那个尚未谋面的走私犯理应蓄着络腮胡,穿着皮背心,腋下有大块汗渍,不知怎么还挥舞着一把左轮。但实际上,当天傍晚,等马蒂亚斯叔叔敲响一间小木屋的门时,从里面探出头来的却是个戴着眼镜的高瘦男人,略微有些驼背,肩膀往前弯曲。给人一种他随时准备俯身捡东西的错觉。马蒂亚斯叔叔递给高瘦男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谈了几句,两人的语速都逐渐急起来,走私犯指了指查克,叔叔辩解了一句什么,对方总算从门后面出来,走到查克面前,上下审视着他,换了英语。
“到边境之后,你该知道怎么联络你们的人吧?”他直接发问,连自我介绍都略过了。
“什么意思,‘我们的人’?”
“军人?美国兵?我听到的风声是许多英国和美国空降兵藏在德国,随时准备进攻柏林。”
“你从哪里听来的?”
走私犯斜睨了马蒂亚斯叔叔一眼,再盯着查克,“听着,美国佬,没必要隐瞒,我不会把你们交给盖世太保的。老家伙把你救了出来,如果你知道怎么找到你们的人,跟他们谈谈,给他做一份假护照,让他去西班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就很难办了,杰克。”走私犯虚情假意地拍了拍查克的肩膀,“你看,叔叔不是出于好心才把你带到我这里来的,如果你不能帮他搞到护照,那你就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查克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如果你真的能把我送到边境,我会说服抵抗组织把叔叔和我一起送到英国。”
“我怎么知道你真的能说服他们?”
“我是个飞行员,英国人无论如何想把我救回去的。”
高瘦男人轻轻用上门牙磨着下唇,镜片后面的眼睛令查克想起在潮湿地下室出没的蜥蜴。走私犯回过头,继续用德语和马蒂亚斯叔叔谈了一会,最后一拍双手,用拇指指了指大门,示意两个逃犯到房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