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哥哥,”小女孩小声问他,“那个是外国人吗?”
“不是,是我的汉族朋友。”江措准备要走了,剩下的路孟醒不被允许走下去,对女孩说,“丹珠,帮我招待客人,不用怎么操心,你们去哪玩儿就带他一起去哪好了。”
说完转头对着孟醒笑:“我走了,你先跟着他们,想自己玩儿也可以,我会来接你。”
江措走后,几个孩子很听他的话,很迅速地都围在了孟醒身边。
被叫做丹珠的女孩仗着孟醒听不懂藏语,对伙伴说:“阿措哥哥又带外人进来了,不是说达瓦村长不喜欢吗?”
男孩回答她:“你见阿措哥哥什么时候管达瓦村长喜不喜欢了?不过既然是阿措哥哥的朋友,我们还是不要让他见到达瓦村长了吧。”
几个孩子点点头,不过他们也不知道达瓦村长在哪儿,毕竟这么大一个广场。
“没关系,”丹珠说,“带着羊的就是达瓦村长,如果看见羊,我们就跑!”
她说完,向孟醒伸出手。
孟醒不明所以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牵、我、呀,”丹珠是这些孩子里汉语最好的,但是和次仁一样有些卡壳,“我们,带你去玩!”
孟醒被她牵住的一瞬间,掌心的温热一路传导至心脏,好像真的有什么在被更加直观地努力地填满。
这些孩子决心不让孟醒见到他早有耳闻的达瓦村长,江措前一晚也下意识地带着他避开父亲的屋子,然而孟醒还是和达瓦村长避无可避地见了一面。
就算外界的科技发展已经超脱预想速度,原始牧区的孩子们的娱乐方式还是不考虑电子产品,带着孟醒往山上的蜿蜒曲折的偏僻处走。
越走人越少,动物越多,丹珠牵着孟醒的手,一个一个给他指,这是岩羊、那是土拨鼠、还有那个是谁家的马跑上来了,怎么不待在马厩里,真是的。
孟醒听丹珠的讲解,也觉得有趣,这些动物在藏区很常见,但这么近距离接触是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们走到一处低凹处,然后丹珠停下来,对孟醒指了指山下。
“你看,这里能看见阿措哥哥。”丹珠笑着说,“这是我们花现的,秘密基地,你不要告、诉他哦。”
“但是仪式开始以后,我们就,不能看了,只能在,开始前,看一眼。”
这里视野开阔,灌木稀疏,低头往下不远处就是天葬台的全貌,看得很清楚。江措站在中间,强巴还没有被送到这里来,他一手拿着锤子立着,风卷起沙石,带起他的衣摆和发丝。
黄沙铺满整个视线,此时就只有江措红得烫眼又鲜活。
孟醒看得有些出神,这时,运载着尸体的小马就一步一步,由次仁亲自拉过来了。
“走吧。”丹珠很有经验,扯了扯孟醒的衣角,“我们不能再看了。”
“好。”孟醒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感觉小腿顶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头,是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干净的羊,看大小已经成年,两只耳朵上穿着彩色的布条,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铃铛,额头上也戴着漂亮的饰品。
它那对横杠一样的眼珠与孟醒对视时,还“咩”了一声。
“……”
“啊!”丹珠尖叫,“是村长的羊!快跑!”
孟醒被她牵着的那只手瞬间被更加握紧,小姑娘力气不小,他一时间来不及反应,被拉着就往回跑,越过那只羊,孟醒看到了一个转着转经筒,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老者。
对视的瞬间,老人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孟醒想他应该是在念经。
“呜——”
远处沉闷的声响来自喇嘛的骨笛,江措点燃松柏制成的香,烟雾直冲云端,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早已经在附近山坡处等待停留的秃鹫一拥而下地流动起来,其中一只最大,翅膀展开有一米长。
听到这逃跑都无法阻止好奇心的动静,孟醒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秃鹫俯冲向下——它的目标尽头,江措仰着头,在和孟醒看同一只秃鹫。
利爪堪堪掠过那张他曾怀之以春梦的脸,江措突然笑了,嘴唇动了动。
耳边除了风和老人持续不断的低念声没有其他,但孟醒的大脑里浮现出刚见到的庙里的金色的、四臂观音寂静含笑的脸,放大再放大。
孟醒大脑空白一片,好像有一瞬间被点化,就是能听懂江措说了什么。
“嘿,伙计们。”
“早安,扎西德勒。”
达瓦村长和他们一样往下看,似乎也看懂了江措在说什么,收回目光的时候又看了孟醒一眼,念经声更胜,下一秒浑浊的眼里竟然流出眼泪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
第34章 通往天堂的白色楼梯
那只最大的秃鹫叫桑吉,是江措的师父起的名字,它每次都飞得最快,因为地位高年龄大,其他秃鹫也都让着它,江措伸出手臂,让它稳稳停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嘶——别抓这么紧,”江措右手拿锤子,左边接住它的手臂上还有伤,“很痛啊知不知道……”
桑吉好像听懂了,敏捷地一跳,跃上了江措的肩膀。
“这边肩膀也不行——”江措弯下腰,动了动肩膀说,“你换一边。”
桑吉就又跳到了另一边。
次仁是一个人来的,寺庙是女性亲属最后一个跟逝者告别的地方,拉姆不能跟到天葬台。
强巴经历过两次颂《度亡经》的盖着白布的身体被小马晃晃悠悠地拉近了,江措觉得那很像一朵解开身上固定绳索就能毫无顾虑飞走的、无忧无虑的白云。
他看着那片白云越来越近,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渐渐没有了。
因为职业要求,江措是见证过很多人的死亡的最后一步。
这些人他没有都认识,但也有些和他最亲近的人消失在眼前,最终变成秃鹫的吃食。死亡痛苦吗?
这个问题江措问过两次,一次是问师父,另一次就是问强巴叔。
强巴叔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不是很意外,虽然藏传佛教坚信人有轮回、灵魂转世,他的妻子走的时候他就坚信她奔赴了极乐,和其他藏族人一样,相信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更好的去处。
但江措问这个问题,他能理解,毕竟江措那个时候刚失去了阿妈,还由此和达瓦村长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
“不,不痛苦,”强巴说,“活着是赎罪,死亡是自由。”
次仁把蜷曲成腹中胎儿般形状的遗体交给江措,江措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背。
十几岁的小孩估计都没他多愁善感,他身为天葬师却害怕死亡。江措自嘲地笑了笑,也就刚知道的那段时间难受,现在次仁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了。
“去旁边等吧。”江措说。
次仁应了一声,就走到天葬台不远处,不远不近地看着。
铃杵、手鼓、骨号的响声响彻的时候,江措用刀划开了强巴的后背,随即在饥饿难耐的秃鹫的尖声催促中,举起斧头面无表情地将人体进行肢解。
将肉和内脏与骨头分离,江措眼疾手快地在秃鹫纷涌而上之前在肉块上盖了块布,因为先给肉和内脏可能会使秃鹫对骨头失去兴趣,所以让它们先啃食骨架,有些太硬太大块的骨头难以嚼碎下咽,江措就就将骨头放在碓桕里,再用锥子砸烂后混着糌粑粉喂给它们。
几十上百只秃鹫的战斗力惊人,整个过程不到半个小时,天上的飘下来的雨都带着腐烂的血腥味砸在空无一物的鲜红的天葬台上,意犹未尽的秃鹫们还不想立刻离开,喙上挂着粘稠的血液和组织液。
江措和其他几位喇嘛都表情平静,次仁只稍微有点不适应。
仪式结束了,江措向次仁走过去,递给他一小块强巴的头骨。
“回去吧,马要放生。”江措说。
“好,”次仁点点头,“谢谢阿措哥哥。”
“嗯。”江措走回去,沉默地、颤抖着收拾好所有工具。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