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绰的语气并不重,愤怒退去后眼里只剩悲哀。
他好不容易重拾起的在感情上的自信,在那一夜之后,又被重新碾得粉碎。
裴廷约看着他的眼睛,并非那夜控诉自己时那样的无助、失措,这一刻沈绰的眼神更似清醒着悲伤,这样的情绪甚至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沈绰在为他自己难过,旁人的任何宽慰、劝说和承诺都是多余的,也包括他。
从未尝过的酸涩在裴廷约心头漫开。
像窗外偶然间拂过的一缕轻风,无足轻重。
也像狂浪袭来、排山倒海,举足轻重。
他是一个没有同理心的人,属于正常人类的情绪,他很少能感知并感同身受。
但当沈绰自嘲说出“没法再自信”时,他终于还是真真切切地难受了,并且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卑劣。
如果道德真的会被审判,他这样的人,或许只配无期徒刑。
沉默无言半晌,他摁开保险锁,放了沈绰下车。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灭,裴廷约抬头,看到沈绰的那间房亮起灯。
幸好,幸好他还是站在光里的。
回宿舍后沈绰吃了点饼干填饱肚子,再去冲了个澡,终于静下心开始收拾搬回来后一直没收拾的行李。
主要是那一箱箱的书,得按顺序整理,分门别类放回书架上。
他整理着书,不时拿起一本,随手翻到一页看几段,意犹未尽后又换一本,就这样一边整理一边看,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一直到深夜。
拆开最后一箱书时,那张结婚证明也从那一堆书里被带出来,飘落在他身边。
沈绰一愣,捡起那张纸,捏在手心渐渐收紧。
像是某种预兆,在他决定和裴廷约分开,将再去拉斯维加斯之前,他又一次看到了这张纸。
他将这张纸塞进了行李箱中。
夜色已深,职工宿舍区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连同窗外的路灯一起。
沈绰去拉上窗帘打算睡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楼下裴廷约的车竟还停在那里。
车中一点火光忽闪,是他在抽烟。
沈绰垂眸出神片刻,收回视线,拉上了窗帘。
房间里的灯暗下后,裴廷约依旧没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思绪在混沌间浮沉,他忽然开始回想那些很多年前的往事。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名为记忆的门,每一扇门后都是那些让他厌恶厌烦,试图遗忘的画面——
阴暗的地下宫殿、疯狂的赌徒、逼上门的债主、助纣为虐的精英律师鄙薄的眼神、那些得利之人讥笑的面孔。
以及,无能愤怒的男人、偏执若狂的女人。
男人说,你要记得这些人的样子、将来一定不能放过他们,然后在他眼前自高楼上纵身一跃。
女人说,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不顾他的哭求,开车载他冲进了冰冷江水里。
可他不想死,他想成为那些人。
他确实做到了,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这样很好,他不打算改。
如果没有遇到沈绰。
天亮时裴廷约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看向车窗外。
远方操场上已有晨起锻炼的学生,氤氲烟霞逐渐点亮晨曦,鸟鸣声雀跃在耳边。
一支烟快见底时,他在烟缸里慢慢捻灭烟头,抬眼看到沈绰的房间还未亮灯,猜想他昨夜应该睡得不错,放心发动车子离开。
车窗落下一半,灌进车内的晨风吹散了那些浑浊气息,也冲淡了他身上经年累月弥漫不去的烟味。
从今天开始,他打算戒烟了。
第49章 离不了的
半个月后,沈绰再次动身去拉斯维加斯开会。
出发那天是清早,他在登机口坐下,手机短信里进来新消息,裴廷约说今天回淮城,晚上来学校看他。
沈绰摁黑屏幕,望着玻璃幕墙外停机坪的方向,放空心神。
裴廷约发来的消息他偶尔看看,从来不回。
那个人习惯了自说自话,耐性也终究有限,反正总有一天会厌烦放过他。
同行的同事过来,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沈老师怎么坐这里发呆?”
沈绰示意对方看外面:“晨霞挺好看的。”
同事望了眼,点头说:“今天天气确实不错,沈老师你上次去那边有什么好玩的经历吗?”
沈绰想了一下,说:“人还是不能过于得意忘形、放纵自己。”
同事“咦”了一声,打趣他:“沈老师难不成出国去开会还碰上了什么艳遇?”
“没有,”沈绰镇定说,“去赌场试了一把,输掉了二十美金。”
飞机起飞时,他坐在舷窗边,看到晨霞尽头逶迤曳出的朝阳,目光顿了片刻,轻轻戴上了眼罩。
学术研讨会的会议议程一共只有三天,加上来去的时间,整个行程一共也不过五天,有些赶,而且很累。
学术会议冗长又枯燥,收获确实有,但究竟有多少很难说,尤其他们参加的这个活动,更注重的并非学术上的探讨,而是研究人员之间的交流,更像是一个大型社交场合。
沈绰其实不太适应,只能硬着头皮融入。
会议第一天早上的学术论坛,发言人之一是个当地大学的教授,因为研究方向一致,沈绰听得很认真,不时做笔记。
一旁的同事忽然凑过来小声问他:“沈老师,你之前见过这位希尔教授吗?你跟他的研究内容有很多重叠的地方吧?”
“嗯,”沈绰说,“去年的会议他没参加。”
他也没想到这位希尔教授看起来这么年轻,或许四十还没到。
对方是他这个研究领域的大牛,各类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几只手数不过来,他每一篇都认真研读过。
原以为对方会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而实际上台上发言之人却是个风趣幽默、样貌英俊的青年男人。
茶歇时间,同事去找人交流,沈绰兴致不高,拿了杯咖啡停步在休息室一角,安静等着时间过去。
有人主动来跟他攀谈,是刚才在台上发言的那位希尔教授。
对方跟他打招呼,换上了一口字正腔圆、十分流利的中文,笑着重新自我介绍:“我祖母是中国人,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我还有个中文名叫江垚。”
沈绰愣了愣,看到对方含笑的黑瞳,——他整张脸上唯一能看出东方混血的地方,相信了他说的。
“你好。”
江垚点点头:“你是淮城大学的沈老师吧?我看过你刚发表的那篇论文,给我启发不小,之前一直卡了挺久的一个问题也用你的方法解决了,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很高兴能认识你。”
沈绰没想到这位希尔教授竟然知道他的名字,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说:“你过奖了,你的研究成果才是一直让我受益匪浅。”
对方笑道:“是吗?那希望过后能有机会一起交流。”
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两天沈绰也几次在会场碰到对方,每回都会闲聊几句。
江垚是这个活动主办方的成员,事情很多,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得空向他提出邀请,说晚上活动闭幕后,邀他共进晚餐。
沈绰晚上本也无事,怀着跟对方请教交流的想法,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傍晚沈绰回酒店先冲了个澡,同事来敲门,问他想不想去赌场见识一下。
沈绰无奈道:“我之前胡说的,我没去过,不想去,你也悠着点吧,别玩过头了。”
“沈绰,”同事说,“你这人总是把自己的精神绷太紧了,放松一点。”
沈绰点头:“我知道,多谢。”
但他现在当真不敢再随意放松,尤其在这个地方。
七点半,江垚开车到酒店楼下,沈绰下楼,看到敞篷跑车里换了身休闲衬衣、牛仔裤,发型也格外不羁的江垚,直接愣住了。
对方和前两日文质彬彬、衣装革履的形象判若两人,这样看起来身上甚至没有半分学者气质,但他确实是那位闻名遐迩的希尔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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