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从出生以来他未曾有幸能清楚看他一眼,看看他是什么模样,也不曾握过那只小得让人心疼的小手。
冰冷无情的病危通知单接二连三地送到他的手里,白纸黑字地告诉他,这提前来到这世上的孩子生命犹如露珠,短暂得随时会消散,几乎所有人都在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人还年轻大不了将来再要一个。
类似这样的话贺明楼一个字也不想听。
他只有贺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趁年轻再生一个,这个孩子的到来是意外,但就算意外他也为新生命感到欣喜,也想保护好这个孩子,这和当初他得知江燕怀孕,从护士手中接过皱巴巴,丑得像小猴子的贺凌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自认他分给两个孩子的爱一样多,都是他的孩子,他又怎么会只爱这一个不爱另一个?又怎么会因为有新的孩子就不爱小凌?
可是他的小凌并不能理解他,小凌心里最爱的只有他的妈妈。
但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贺明楼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对医院墙壁发脾气,又踢又哭的小女孩,曾经在他眼里可爱又可怜的晓晓如今只剩面目可憎,连她的哭声和眼泪也只剩无尽的厌烦。
晓晓不是他的孩子,他和方一倩之间也还没有法律承认的夫妻关系,他不可能越过还在场的方一倩去管教她的女儿。
方一倩还在惊慌地想要拉住晓晓安抚,就听见头顶落下一个淡漠充满厌倦的声音。
“带她走,别再让她过来。”
晓晓听得懂这句话,她吓得崩溃大哭,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但谁也没有过来抱她。
方一倩眼眶在听见他冰冷话语的瞬间变得通红,她不敢回头看贺明楼,只能去拉起坐在地上哭闹不休的女儿,连拖带拽地带她走,让阿姨带她回去。
杨卉和贺林青下午来医院看孩子却只在走廊上看到贺明楼一个人,这段时间他消瘦了很多,每天公司医院来回跑,眉间郁色越积越重,浓得根本化不开。
杨卉身穿笔直旗袍,手腕上有一圈昂贵的玉镯,掺着白丝的黑发用发簪盘得一丝不苟,微高的颧骨面相已能看出她骨子里的强势。
她站在玻璃前沉默地看了会儿孩子,走到儿子身边坐下,声音冷漠中夹杂不满,“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她去哪了?”
“带她女儿回去了。”
说起晓晓,杨卉想到这母女吃她儿子的住她儿子的,生活样样精样样齐,心气就不顺。
“我看你跟她还是算了,她不是个有福的人,我一看就知道她只能跟你同甘不能跟你共苦,你可小心别让她套走你的钱。”
贺明楼此时因为孩子的事正心烦意乱,但他向来不怎么违背母亲,听见她这番刻薄难听的话也没那个心情跟她讲道理。
杨卉却有很多话不吐不快。
“我早就告诉过你,在女人和孩子的事情上你不能心太软,你已经惯坏一个儿子了,这个要是能活下来,我跟你爸要带走。”
贺明楼觉得她的话很好笑,脸上想笑一下却没那个力气,“你让我跟她算了,但她生下的孩子你却想要走。”
杨卉柳眉倒竖,开始数落他,“孩子是孩子,那女人心术不正,你跟她之间不清不楚还说不定怎么回事她就敢怀上你的孩子,不检点不自爱,这种人你怎么敢娶?你自己算算从她有身孕你给她们母女花了多少钱,光是一个住家阿姨一个月就要六千块,还有她女儿,又是国际幼儿园又是钢琴课,我真不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这么金贵养着别人家的孩子,亏你还是做生意的,赔本买卖你上赶着贴。”
杨卉去过方一倩的住所几次,每次去回来都要睡不好,她眼里看到的都是花钱如流水,若非她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她早就让她们从哪来回哪去,绝不可能放任一个吸血鬼带着一个小吸血鬼天天扒着她儿子不放。
如今这小的是生下来了,但早产身体弱得病危通知书一张接一张,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杨卉更不会愿意方一倩进他们家门。
她也庆幸还好有大孙子贺凌在这死死卡着,卡得贺明楼不敢跟方一倩领证,否则贺明楼脑子一热真把证给领了,多少家底都不够养她们这一大一小。
当天凌晨,医院又下了一张病危通知书,因为孩子突然没了呼吸和心跳。
医生和护士慌忙冲进NICU全力抢救,但生命短暂犹如露珠的孩子还是在天光破晓时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安静得仿佛不曾来过。
和寂静的NICU相比,走廊就要热闹很多。
失去孩子的方一倩心如刀割,她死死抓着医生的白大褂哭得几近昏厥,两个护士合力都没能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整条走廊回荡的都是她的哭声和尖叫。
护士们把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婴儿放在小床上推出NICU,只有贺明楼走过去看那个孩子最后一眼。
他弯腰俯身专注地看了会儿婴儿的小脸,像逗他玩一样屈指轻碰那还有一点体温的脸颊,食指轻柔地勾起婴儿无力的小手。
“你的名字叫贺晖,晖是朝晖的晖,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生在一个好人家。”
贺明楼说完脑海里却忽然浮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年冬天江燕还在,还没查出癌症,只是因出差不在家,他一个人带贺凌出去吃饭,吃了贺凌很想吃但江燕一直不让他吃的麦当劳,还领了儿童套餐的玩具。
父子俩偷偷瞒着妈妈去吃垃圾食品,回来的路上夜空飘起小雪,小小的贺凌穿着温暖的冬衣,脑袋上还有个妈妈亲手织的,圆圆的针织帽,像小企鹅一样慢吞吞又笨拙地跟在爸爸身后。
“爸爸~”
小贺凌走不动了只要站在原地叫一声爸爸再伸手,爸爸就会走回来抱起他。
“小凌,爸爸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更爱妈妈还是更爱爸爸?”
“爸爸妈妈都爱~”
小贺凌的奶声奶气还清晰响在耳边,却被方一倩的哭声残忍地撕得粉碎,再无法拼凑回从前。
贺明楼安静地站在原地目送护士带走那个孩子,杨卉走到他身旁安慰地搂住他的手臂,“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别忘了,你还有小凌。”
“不会再有了。”贺明楼疲惫地垂下通红的眼睛,按了按剧痛的太阳穴,只觉苦涩至极,难堪至极,也失败至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灰败无力。
“小凌我也没有了,他归他妈妈了。”
贺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是江越告诉他的,而江越他是听父母说的。
越馨岚和江清彦回了趟衡水,得知贺明楼买了一块墓地,已经退休养老的父母忽然搬进了他家里,有几天过得特别鸡飞狗跳,整个小区都在打听他们家的热闹,起因似乎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纠缠不休,闹得最凶的一次连警察都来了。
以杨卉的脾气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她,就是贺凌。
除了贺凌没有人能拿这个强势的老太太有办法,方一倩带着女儿闹得披头散发也没有用。
她的大平层还有名牌包包,她女儿的国际幼儿园都如泡影消散了,老太太把儿子的钱捏得死死的,一个子都不让外人抠出去。
贺明楼被这些混乱的家事折腾得筋疲力尽,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据越馨岚所说看着是老了不少。
贺凌听到这些事反应不大,他慢吞吞地玩着江越给他买的迷你娃娃机,一个适用年龄4-12岁,小女孩才会喜欢的玩具,懒散地摇杆。
“还好我不在。”
这种鸡飞狗跳的破事他听着都烦得很,根本不敢想自己要是也在那里该有多烦,还是这里好,他有自己的家,有江越还有玩具,没有奇奇怪怪的人来烦他打扰他。
江越看他确实不想听衡水的事情就没再往下说了。
他以为贺凌是真的不在意,因为他当时听完也没给出什么反应。
可到了凌晨,江越半夜被渴醒,他起来想喝点水却看见飘窗上坐着一个人。
本该睡在他身侧的贺凌不知道什么醒的,正盘腿坐在飘窗的软垫上,一手托腮看他,明亮饱满的杏眼像葡萄一样。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