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毛和我大差不差,也是得过且过。单身,父母年迈,家里厂子收益不好,听耿一直说两过,他年前就把车给卖了。
“……班长也是搞法律的,哎,他回国了你知道吧?”
我咬开饺子,汤汁直溅进喉咙,呛得咳嗽了几声。
即便裴雁来本尊不在,但绕来绕去总绕不开——是我这么多年都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原因之一。
他是我一个人的魔咒,独自时想起会引发干渴和过分的欲望,但从旧识嘴里念出来,天堑会降临在我面前,往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肉汁烫到舌根,很痛。我听见自己说:“嗯,知道。”
张小毛语出惊人:“嗨,看我这话问的。你俩当年关系这么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仿佛汤汁返流,我又咳嗽几声,好一会儿才回应:“我们……我和裴雁来关系好?”
耿一直和我走得近,他这么说就算了,怎么张小毛也这么讲?
“啊?你们俩不是天天都在一块!……我没失忆吧。”
我解释:“真的一般。是同桌,难免交集多一点。”
这种错误的论断让我不安。
哪天落到裴雁来耳朵里,难堪的又要是我,不如趁早把事实摊开,好过一昧自欺欺人。
“你少谦虚。”张小毛却这么说:“我觉得班长就是和你好,把你当哥们,和我们都不一样。酸啊。”
我拿勺子的手都抖了,真心话脱口而出:“你别吓唬我。”
“班长跟我们那叫君子之交淡如水,跟你就是那个……”
我嘴角一抽:“我是小人?”
“草,我可不是那意思。”张小毛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连着摆手,不小心把旁边的醋瓶打翻。
“哎哎!看我毛手毛脚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帮着他,一起用纸擦干流成一滩的陈醋,两张劣质粗糙的纸巾被浸透,染成很难形容的颜色,又听见他说。
“对了,就像这醋。你看啊,水壶就算打翻了也没什么味儿,但醋瓶的效果可就不一样了。”
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他继续道:“记得有一次,我和曹恒他们逃午休去打球,因为怕被李逵抓,就绕路走,然后在后山正好看见班长拿枇杷砸你。我和曹恒都看傻眼儿了。”
“……”
“班长多知道分寸一人,我们都没见过他和别人这么闹。”张小毛语气里真带点遗憾。
我疑心要么裴雁来是绝顶PUA大师,要么这群人都像我一样是天生受虐狂。想被裴雁来暴力对待其实也简单,性骚扰一下,就能解锁在水里溺毙或者满脸伤疤的成就。
不过还是算了,这殊荣我一个人享受就足够。
“那是意外。”我说。
高三的四月中旬,天气变热,教室里空调开始运转。空调很旧了,开冷风出气时尤其带着“呼呼”声,比较吵。
午休时教室没人讲话,空调的噪音更明显。裴雁来嫌烦,干脆拎着教辅下楼。
我是自己跟过去的。
暮春的太阳颜色发暖,后山枇杷树一排,枝头挂着青黄不接的枇杷,光从枝叶的罅隙里漏在地上。
裴雁来背靠着一课枇杷树,手背上落着或大或小的亮斑。
我手里拿着英语三千词,看见他头顶有一颗将落味落的枇杷。
那家伙没熟,砸下来能把人脑袋敲昏。我不欲打扰裴雁来学习,但又愿行好事,于是撂下手里的书,我从树的另一面悄声往上爬。
树干很粗,但个子不算太高。没几分钟我就到了顶。
但我大概是裴雁来克星。
手刚摸上那根枝子,脚下就一打滑。我稳住身子,树枝却猛地一摆,枇杷晃了两下,就以肉眼可见的加速度直线下落。
——着陆点是裴雁来的发顶。
“裴雁……”
我只来及说了两个字,就听“咚”的一声。
枇杷正中靶心。
甚至从裴雁来的头顶,又滑到他手上的教辅用书上。
救命,我去死。
我垂下的腿猛地一缩,很心虚地窝成一团蹲在树上。
适逢裴雁来默不作声地抬头看我,我张张嘴,解释道:“……想提醒你的,没来及。”
“下来。”他轻声提醒。
原则上我从不忤逆他,但关乎生死存亡,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决断:“我,我再蹲一会儿。”
“下不下来?”他又问。
往日一句话他从不说第二遍,我觉得稀奇,但也察觉到危险。
我表情木讷地回:“……还是算了。”
然后裴雁来说行。
书一合,青黄不接的半生枇杷落进他手心。
他抛起来,颠了两下,像在估重,随后抬步就走。我以为大劫已过,一口气泄下来。
但没能轻松两秒钟,裴雁来手里的枇杷就又稳又准地砸向我面门。
我躲闪不及,额头中弹,“草”了一声,麻袋一样从树上滑下来。
幸亏眼疾手快抓住一截手边的枝干,不然倒霉的该是我的尾椎骨。
目光尽头是裴雁来的背影。
三两虾饺和一碗豆浆都只剩碗底,张小毛和我的对话进行了十多分钟就走到终点。
不长不短的际会,不至于弹尽粮绝到尴尬无话,也不至于滔滔不绝到意犹未尽。旧故就是如此,比“好久不见”多几句寒暄已经算是人间有情。
出门往外,大路各分两边,他左我右,最后一段话是他开的头。
“上学的时候哪能想到,我堂堂张小毛,没到三十,人生竟然已经望到底了。”张小毛摸了把隐现秃头危机的发顶:“不过想想,当年咱班星途璀璨的大明星,到现在也只是个婚庆司仪,我就又觉得不能全怪时运不济。”
我看向他,他朝我笑笑,笑得并不辛酸,但我看完嘴里发苦。
他说:“活着就是操蛋。”
“你说的对。”我答。
回到宾馆。我打开同学群,第一次点进孙汀洲的个人名片。我没加他,【添加到通讯录】这几个刻板的黑体字像是一道坎,横在我不可回望的过去。
ID是“A若磐婚庆Louis”,让我很难把他与过去风光无限的孙汀洲划上等号。
命运就像审判者陶特,重塑的力量各有所异,它却平等地将每个人打碎。
又点进裴雁来的主页。
他不分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半年可见仍旧空无一物的朋友圈十年如一日。
世界上真的有人并不需要生活。他的一切简明又狭促,深不见底的黑,只容得下自己。
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不想出门买饭,就叫了客房服务。
点的是蛋炒饭和八宝粥,但因为是大年初一,所以宾馆还附赠了一瓶浓缩的葡萄汁。
我拧开,果汁溢得太慢,晃了一圈后,零零星星漏了几滴在鞋上。
今天穿的是双白色的球鞋。
葡萄汁落在鞋头和鞋侧,洇开之后和红酒的酒渍相像,难以分辨。
壁挂的电视停在央二台,春晚刚好重播到几位眼熟的明星合唱《想你的365天》。
我在钢丝上行走,记忆却不受控制,回溯到和这首歌同频的某个场景。
白象破笼而出,我再次看到它平凡的全貌。
——如果一定要找个分崩离析的节点,那是我和裴雁来的最后一面。
第40章 于此刻坍塌(上)
……
刚结束高考三天,新鲜劲没过,谢师宴送走老师才聚众来到KTV,包房里处处是解放天性的鬼哭狼嚎,正常沟通得靠吼。
耿一直饭桌上就喝大了,早早被他继母的秘书揪回家,这桌斗地主二缺一,拉我来凑数。
“草,我要不起。”
“我也不要。”
我目光在角落里扎堆的人群里落定,手上甩出五张扑克:“五六七八九,顺子。”
“我靠,怎么把地主放跑了啊!”农民气得左手一扬,刚好打翻一边的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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