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几天,即便是走读的学生也会留在教室里午休。按徐行当年高考时候父母的特殊待遇,是会在早上送考之后,赶回家把饭菜做好放进保温桶里,中午带去学校给儿子送饭。
一方面是不想在学校门口闹得太难看,一方面现在是要以高考的徐竹为重心,徐行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激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从而影响到弟弟目前最重要的考试。
“没有商量的余地……!”徐父眉头紧锁,大手一挥就是要拒与徐行交流的意思,被徐母再一次拉住了。
“小行,”徐母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疲惫,“你那个大伯,这几天回来了。”
徐行一怔,足有半分钟才回忆起来她话里这个“大伯”是何许人也。
在他有记忆开始,每年春节都会跟着徐父徐母一起回爷爷奶奶家去看望两位长辈。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住的是没有电梯的老楼,连上下楼梯都不方便,但父母几次提出要接他们来家里一起住,他们都不愿意,只是握着徐父的手、喊着他的小名盈着泪一个劲说:“已经很对不起你和小英了,别为我们操心了,我们不去,你们好好过你们自己的生活……”
小英是对徐母的昵称。
那时候母亲刚怀上弟弟徐竹几个月,父母总是会沉默片刻,徐父默默地用纸巾给奶奶擦泪,徐母则抱着才几岁的徐行在旁边不说话,半晌才叹息一声轻轻推他一下,说:“还记得妈妈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吗?去给爷爷奶奶说新年快乐。”
四岁的小徐行便眨眨眼,乖乖巧巧地从徐母腿上跳下来,也不扭捏,眨巴着纯粹干净的大眼睛看看两位长辈,一只手拉过爷爷的手,一只手拉过奶奶,奶声奶气地说话:
“爷爷奶奶不高兴是因为小行没有说新年快乐吗?那小行现在说哦,奶奶不要伤心啦!爷爷奶奶新年快乐!小行以后长大了赚大钱,带爸爸妈妈和你们一起去好漂亮好漂亮的地方玩!”
长辈便摸摸他的脑袋,塞给他几百块钱压岁钱,哽咽着说“好孩子”。长辈复杂的眼神彼时的小徐行看不懂,但很明白怎么哄老人开心。
年后,徐父徐母会带着小徐行去陵园,带他去其中一座墓碑前献上一束花后会叫他磕个头。碑上的照片里是一位笑容格外明朗好看的漂亮女孩,小徐行见了觉得亲切,并不抗拒,照徐父徐母要求的做了之后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分钟便被徐母牵着往离开的方向走。
“妈妈,刚刚那个石头上面的姐姐是谁啊?她好漂亮啊。”小徐行仰起头充满好奇欲地看着徐母,“为什么她的石头前面就只有我们送她的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徐母温柔地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略一迟疑,摸出手机调出里面保存许久的一个视频给徐行看。
视频里的人俨然就是墓碑照片上的人,视频里的她笑脸盈盈,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淡黄碎花裙,固定好镜头后回了沙发上坐着,光裸白皙的脚踩在柔软地毯上,手指微搭的小腹处微微隆起,漂亮的面容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感染着看视频的人也不由露出一个笑。
“Hello~宝贝你好,这是妈妈和三个月大的你的合影,你前段时间有一点不太听话,老是让妈妈吃不下东西,吐得苦水都要出来啦,真是个小坏蛋。”她话语微嗔,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格外温柔的,“但是这两天你是不是感觉到妈妈不舒服了呢?乖了好多,晚上睡觉也变香了,妈妈很开心。还有六个月就要见到我的宝贝啦,你要在妈妈肚子里加油长大哦!”
小徐行明显有所触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里的女孩,小声说:“她笑起来真好看呀。”
徐母握着他的手,语气认真道:“那是你的大伯母。如果我们不来看她,就没有别的人来看她了,她会寂寞的,你要记住她,不可以忘了她。”
“那大伯呢?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过他。”
“……他做了坏事,被警察带走了。以后你也要记住,不能做伤害欺骗别人的事。”徐母收起手机,站起身牵着小徐行往外走。
他们刚走到陵园门口,就遇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面色颓靡憔悴,徐母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小徐行面前,徐父则拧起眉将妻子护在身后,语气不善地问:“你来做什么?当初钱给你了,你自己承诺过不会再回来纠缠爸妈了!舒婷被你害死了你还嫌不够吗?非得让她死后也不得安生是吗?”
若是抛却那些胡茬和黯淡神色不看,男人的五官生得斯文耐看,面容和徐父有几分相似,在听到徐父气势汹汹的质问也不生气,反倒是看起来很无辜地一笑,和徐父对峙了片刻,说了些什么,小徐行没有听懂,只隐隐约约捕捉到“孩子”“变态”“外面的人”几个词,他有些害怕地往徐母身后藏了藏,但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往男人脸上看,后来被徐父抱起来快步离开时,趴在徐父肩头转头小声问徐母:“那是谁啊?”
徐母看了一眼徐父,过了几秒才维持着温柔笑容回答小徐行:“论辈分呢,你该叫他大伯的。但他是坏人,做了很多很坏很糟糕的事情,伤害了很无辜的人。你要记住,以后不论他来找你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要听信,也不要跟他走。知道吗?”
“知道!”小徐行用力点点头,还拍着胸脯向徐母保证,“不能跟着陌生人离开、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我记得很清楚啦!”
“真乖。”徐母笑着摸摸他的脸。
后来随着年岁见长,徐行也见过这位不知名的“大伯”几次,两三次是在过年回爷爷奶奶家,一次是他周末从学校回到家,都以不愉快和大伯的悻悻而去结尾,他和徐竹一直都很讨厌这个亲戚。
再后来,徐行出柜坦白时,徐父勃然大怒时骂他的话是:“你怎么能走上他的路!!!”
这个家中禁忌的存在一般的“他”,是指那位大伯。
他这时候才从父母的痛斥声中知道支离破碎的实情——当年,大伯徐程是在和男人交往的期间隐瞒家里,相亲同大伯母舒婷结婚。
婚前他表现得风度翩翩,温柔可亲,对新婚妻子爱护关怀,连家务都不让她多做,除了在夫妻亲密事上不主动以外,在舒婷心里几乎是完美丈夫的形象,叫舒婷心甘情愿辞去自己本有光明未来的工作,专心备孕,想孕育两人的爱情结晶。
但舒婷想不到的是,徐程所有的温柔面具在她怀孕六个月后逐渐撕碎——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开始夜不归宿,甚至几次带着不同的年轻男人回来,说是朋友借宿,但晚上却是与“朋友”一起睡在客房,留她一个人忍耐孕期的所有辛苦与难受,直到她某次夜晚,手脚浮肿疼得忍不住泪意,推开主卧门想去找徐程,却发现她的丈夫正和带回家的男人在外面客厅上翻滚做着让她恶心不已的事。
起初,徐程怕她冲动打胎,赌咒发誓、下跪痛哭求取原谅,舒婷心软,信了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但直到她艰难生下孩子后才发现,不是这样的。徐程只是拿她当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她的价值,在诞下儿子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徐程心里消耗殆尽。
舒婷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她眼睁睁地看着徐程变本加厉,不仅不顾她和幼子,甚至当着她的面,带男人回家上 床,在她难以忍受地痛声斥责时对她拳脚相向。
背叛、暴力与虚假的爱意,都凝成巨石,滚滚落下,锥得舒婷血流如注,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撕裂开血淋淋的窟窿,任风穿透。
她最终选择了在寂静的夜晚、无人知晓的凌晨,从寒风凌冽的楼顶一跃而下,纤瘦的身影像一只绝望的蝶,翩跹地溅开血色,实现生命里最后一次自由。
她的遗书和日记被徐父徐母发现并悄然留下,而徐程被警方找去做笔录时却是一问三不知,漠然得仿佛这个悲戚丧生的女孩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徐程消失了一段时间,父母兄弟都找不见他,直到他再回来时,才知道他被在外勾搭的姘头设套染上赌瘾,不得已回来找逐渐年迈的父母要钱,几乎将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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