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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笛(14)

作者:长安长 时间:2019-02-11 21:12:27 标签:武侠 游戏 相爱相杀 虐恋 天刀

  一根黑色的、泛着点儿血光的、冷冷的箭。
  它带着一道多情的、华丽的、悠远的银光。
  像是三月里最繁盛的红杏枝,在江南烟花里拂过的春色。
  这是沈南风第一次见到唐笑之的箭,却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片光。
  他第一次见到那片光的时候,那片光是从一把扇子上折出来的。
  浅紫色淡淡的光,像即将落幕的残阳、像冰凉柔软又华贵的锦缎,水一般流动。
  那时候,沈南风的眼睛里,也只有那一道华贵的、闪闪的锋芒。
  轻盈像闺中的香梦。
  那一道穿破黑夜的箭光,孤零零消失在大地上,沈南风轻轻从空中跳下,左手的长剑还抵着唐云的脖子。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看那支箭。
  唐笑之挽了挽手中的长弓,锦衣随风而动,带着刺骨寒意的箭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手上,透过厚实的手甲,沁得手心一片冰凉。
  远处灯火尽灭,敌人在黑暗里围成铁桶,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那个随着一条箭光、一片云朵,从空中坠落的鹤。
  萧骁一把抓过了那根箭,上面还带着一点儿,沈南风手臂的血迹。
  甫一入手,他暗自惊疑一声、胆寒一阵,继而惊觉后怕,后背泠泠冷汗,湿透重衣。
  玄铁精炼的箭身,来自于江南神铸谷深藏不出的模具,冷硬苍黑的箭羽,来自于九天之上的雕翎。箭身规整圆润的凹槽、箭头精细的螺纹、箭身巧藏的机壳。扎入肉中,就要打旋出一个深洞;擦身而过,就要削下一片皮肉。箭杆上寒气森森的血槽,还藏着湿润的、浅甜的血。
  即便未亲眼见到——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东西落入燕云——刺到身上就是一个血洞,由于血槽和箭头的设计,根本无法短时间止住的血;带着螺纹的凹槽,一旦见了血,打着旋儿往身体里钻,箭杆上的机壳,在触碰到身体的一瞬间,张开细小恶毒的獠牙
  他越看越惊,汗如浆出,拿着箭的手也微微发抖。
  这不单单是要运送往燕云的箭——这是集江南十二洲、铸神谷、蜀中唐门、甚至于背后整个四盟八荒,倾尽无法估量的财力和人力,打造出的一批——国之利器。
  沈南风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会对这一船的东西看得如此重要。
  那不是仅仅是杀人的东西,那是一批,足可声震燕云十六州的箭
  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他黑色的靴边,湿了一片小小的土。
  那支箭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撕下了一大片血肉,他隐隐感觉,那冰冷的箭身贴着自己的白色的臂骨,发出了一声愉悦的欢唱。
  唐笑之傲立在船上,忽然想起当初夜晚见到沈南风的情景,那时候,竹林青翠,月华如水,他迎春风而立,而今此时此景,人物依旧,旧情全无。
  其实他与他之间,本无旧情,只有牵挂。
  夜风吹过大江,树叶沙沙作响,高杆上悬挂着的、黄色的灯笼,寂寞得就像,那位黑袍道士在黄河岸边吹奏的笛曲。
  彼时沈南风说,我送你一曲,此后江湖,各自珍重。那一曲清萧的曲子,揉碎了小阁楼里香风暖铺上肢体交缠的幻梦。可就像火曾经灼烧过,哪怕熄灭了,从此刻在心底,无法遗忘,不敢轻弃。
  他们两个的影子投在地上,中间隔着一道长河,一片月光。
  船上一片哗然,唐青容的手紧紧攥住,却也无法可想。
  “师姐,”唐笑之的声音轻轻的,像划过玉碗的冰屑,清贵雅逸,又倏忽消失,“什么样的人,能躲得过这一箭,还能同时拦下师兄?”
  太快了……唐笑之把脸微微扬起,年轻的、象牙色的额角,砰然与月色交击出声响来。他分明记得,前几日那位清萧的道士如何重伤倒地,如何旧伤未愈,如何脸色苍白如雪。他在天香谷呆过的半个月,粗略翻过大小医书,在江湖行走的那些年,也曾无聊时研究过点儿细末医术。
  以他并不精深的医道上的眼光来看,短短几日功夫,想要恢复成这样看似毫发无伤的光景,几乎是毫无可能。
  他衣衫鼓舞,黑发飞扬,脸上似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眼中却是无奈已极,乃至悲凉。不由苦笑一声,却看唐云动了动手。
  在船上下棋的时候,唐云也这么动了动手。
  那意思分明是: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好……好,唐笑之一把拽过唐青容,一字一顿道:与其恋子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唐青容听他这话,不由怒极,反手甩了一个耳光上去,“你什么时候心变得这么硬,什么时候连人命都可以不在乎。”
  唐笑之眼中闪过一丝凄伤苦怒,眉头微蹙,犹强自笑道:“师姐,有别的法子吗。”
  岸上的沈南风摇了摇头,把剑舞了个小小的剑花。
  “唐家若走了,追踪鹰已死,不会再有别的法子能追得上。”
  萧骁古怪地打量了一番沈南风,冷笑道:“中原人的心肠狠起来的时候,连草原上的狼都比不过。”
  沈南风微微侧头,对唐云道:阁下不该来的。
  唐云把头点了点,“我若是没有心,自然不会来,可我是个人。”
  “侠义、仁义和道德,却害死了你,不后悔么?”
  唐云摊了摊手,“你从没有过侠义、仁义和道德,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吗。”
  沈南风看他戴着手甲的双手,抿了抿嘴,也不顾萧骁说些什么,只垂着眼睛发愣。
  等到萧骁说了不知道第几句话以后,沈南风忽然扬起手把剑捅入唐云的胸膛,既快又准。
  萧骁一惊,唐云已经没了气息。
  大江上,船划开一道白色的浪。唐笑之紧紧捂住唐青容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逝者如悲,生死相隔。
  萧骁怒道:你怎么杀了他?东西还没有到手。
  沈南风回过头来,眼神安安静静,却让人没来由一冷,“骨头这么硬的人,能问出什么来?只怕我们还没有动手,他就死了。你带我来,不过就是想看看我会不会杀了他,好判断青龙会的态度。”
  萧骁一时语塞,故作镇定道:不是青龙会,是你们汉人的态度。看你们中原人,自相残杀的样子,倒也是好戏。他阴寒的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船,嘶声一笑,“这批东西,真是意料之外,看来我们的合作,还需要继续下去。”说到这儿,他忍不住长笑一声,“沈南风,你的性命,还能多留一段日子。”挥了挥手,把自己的人带走,留下满地烟尘。
  沈南风在草地里站了一会儿,往黑森森的树丛中走。果然看见一个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娃娃,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看。
  看见沈南风过来了,跌跌撞撞就要往回跑,吓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娃娃也掉了。
  沈南风蹲下身子,把那只木头娃娃捡起来放回她手里,巧烟儿瞪着眼睛,张嘴就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咬得深,血珠儿不停往外冒。
  沈南风拍了拍她,说:等到长大了,来找我报仇吧。在那之前,先变得足够强。
  他看着那位小小的姑娘,嚎哭着跑远,略有沉思般,疲沓地走了几步。
  他的衣服是旧的,旧白的内衫,旧黑的外袍,像是被江南无数道烟雨洗过的白墙黑瓦,而那些所有的“旧”里,他浑身的骨头都锵然傲立,锁着一弯清忧。
  今晚的水市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冰凉的月光。
道法三千,唯吾所求
一枚小小的太极。
  有些旧的一枚,比铜钱稍稍大一些的太极。被摩挲了太久,原本光滑反光的镜面都有些细碎的刻纹。
  不知道暗含了多少月夜细腻心思的,大大小小的,被风吹出来的细纹,像离人叹息时候眉头的一线忧愁。
  唐笑之捏着那枚太极,冰凉的触感叫他忍不住哆嗦一下。
  他能想象得出,这是挂在一顶细冠上的,随着线穗摇摆的太极。在那些细小圆润的珠串线穗的缝隙里,应该还有一双眼睛——看起来温和干净的,永远也不会有喜怒哀悲的一双眼睛。
  心府内的火与伤,穿过奇经八脉,狂潮怒浪一般冲到手心。
  他欲仰天长啸一声,又生生忍住,握紧的双手里,铁甲摩擦出令人骨酸的声音。
  唐青容站在他身后,静默良久,忽听他沉声道:“师姐,我去把师兄带回来。”
  唐青容心中一抖,本就惨白的脸色因着怒火或者哀伤灼红了一片,她抚了抚心堂,似乎受不住那沉凉悲痛,声音也越发地沉,“你疯了吗,唐家不能再死一个人。”她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地扭曲了一下。
  唐笑之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跳脱一些,“师姐,师兄……总不能留在那种地方。你放心,我会把师兄好好带回来的。”
  唐青容抬眼看了看他,只看见了两块削挺如刀锋的肩,随着月光的漂游,紫色的衣面上闪烁着一抹淡淡的光晕。
  她心中一恸,这个唐家从不被人看好的弟子,终于背负起了沉甸甸的一切。
  那年她见到唐笑之的时候,万顷竹海碧波中,他一双眼睛如寒星流灿,熠熠生辉。之后那么多年,他喝酒、贪色、逐马寻花,从没有回头看过唐家。
  那时候他的肩头上只有翩翩春风,只有熏熏香花,她也未曾想过,这样轻薄的肩头,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主动地、果决地、沉痛地,背起了一切。
  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即便终日被坚硬的手甲笼罩着,也只拿得起酒杯,只摘得下春花,但如今滔滔大江上,他终于拿起了捍卫整个唐家的武器。
  唐笑之转过身来,江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在黑夜里,可那双眼睛晶亮如雪,哪怕黑夜都遮不掉半分光亮。
  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自己,随意道:“师姐,我会站在唐家前面的,放心。”转头看了看河岸,又道:“其实师姐,我很喜欢他,所以能杀了他的,是不是只有我。”唐青容看他脸上笑意如叹,心头顿时酸楚难忍,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是唐家的大师姐,她不能退,也不能躲,她的肩头是未来的整个唐家,就像一场逃脱不开又盛大辉煌的宿命。
  当年那个年年关禁闭浪子,现在站在她的面前,眼里满是隐藏的温柔与包容,说我会把唐家保护在身后的。用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毅然扛起了属于唐家的重担。他用清贵华丽的声音,叹息般说,师姐,我喜欢他呀。可我是不是只能杀了他,他是不是只能杀了我。
  江湖最是折人老,不过短短半月余,他就忽然从一个任性放荡的登徒子,变成了这样。
  唐青容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任凭风把长发撕扯成说不清的情绪,眼前一抹紫色的、柔滑如水的衣角倏然高飞,消失在广阔江面上。
  黑夜寂寂,萧骁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策马河岸。这河太长也太宽,忍不住让他想到大辽的冬天,他们围着山,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这条河,看起来就永远没有头一样,可以任意驰骋,总有一天,这儿的草、树、马,乃至人,都是——他想到这儿,脑海里模模糊糊响过了一声尖叫。
  总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他遗漏了。
  他睁大眼睛,猛地扬鞭回驰,脑门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落。
  河岸上嘭地亮起一道雪白的烟箭。
  子时,黄河夜。
  他和唐笑之都在往一个方向跑,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正穿着一件旧旧的、不知被浆洗了多少次的道袍,盘腿坐在月夜下。
  自古以来,黄河道就是一条养人也吃人的水,巴蜀、秦川、燕云,从青山绿水到满目黄沙,从万物生灵到遍地疮痍,对于水来说,不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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